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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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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咂酒

  花家餐馆里,热闹非凡。
  花九叫人开了一坛自家酿的咂酒。
  这咂酒当地土家人的特产,山外很难见到。咂酒是用糯米或玉米、高粱、小麦等粮食酿制而成的甜酒,颜色透体通红,用大瓮装好,放在窑里或埋在地下贮藏好几年,才拿出来兑上凉水喝。土家人好酒,喜欢豪饮,不耐烦用小杯,用大碗也觉得麻烦,干脆用竹管直接从酒缸里吸。看起来很是豪爽,其实喝的时候,很是讲究。一般只有来了亲朋好友,主人家才开咂酒筵。在堂屋正中摆放两张一合的“厢桌”,取出酿存的咂酒,装在坛子里,放在厢桌的下席位,冲上凉水,插入通节的细竹竿。酒就准备好了。喝咂酒的配菜,讲究十碗八扣,用莲花大碗盛装。菜的品种,主要为鸡、鸭、鱼、猪、牛、羊及蔬果之类的当地产品,各样菜的出菜次序和摆法,都有严格的规矩。最有特色的菜,是一碗“盖碗肉,其片大而厚,两端以盖住碗口为度,称为“过桥”。酒、菜上齐后,在上座位和左右两旁放上筷子,然后摆椅请客入席,在席位安排上,主人上座,客列两旁,下席位不设座,为主妇敬酒位。主、客坐毕,主要就请主妇出来敬酒,酒宴正式开始。众人围坐在坛子边,一人一根竹管,吸咂坛子里的酒。喝咂酒的习惯,本来是土司和土司王家的特权,可这咂酒一喝起来,就没了王不王、客不客的,只要是坛子边的人,一律平等。有学者考证,咂酒充分体现了“和”的哲学思想,表现了土家族崇尚礼仪、热忱待客、纯朴厚道的民族性格。有诗云:
  “万颗明珠共一瓯,
  王候到此也低头,
  五龙捧起擎天柱,
  吸尽长江水倒流。”
  花九开了咂酒筵,按规矩,这花家餐馆里就没了亲疏之分,只要是在屋檐下,就得凑在一起,对着同一个坛子喝。餐馆里只有两桌人,两桌就得合一桌。林涛没奈何,只好接受花九的邀请,带着黄东、老魏、小周和李山海、江雪他们围在了一起。花九居中坐主席,李山海坐在花九的左边,江雪紧挨着李山海。花九的右首是黄东,再过去就是林涛。其他人各自找到自己的位子和竹管,兴致盎然地吸着。
  老魏是老跑长途的,对这一带的风俗早有了解,领教过咂酒的妙处,只是咂酒是土家人的最高礼仪,轻易不会拿出来。所以,老魏一听说咂酒,眼珠子放光,肚子里的馋虫早就被钩得难受,一拿起竹管,也不和众人谈笑,只顾自己品味,一脸的舒坦。小周第一次看见这么个喝酒法,新鲜的很,又和江雪那帮人同龄,一来二去混熟了,斗起酒来。这咂酒喝起来甜滋滋的,没有什么酒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喝饮料。其实,那度数可不低,一般都在六十度以上。一会儿,小周就满脸通红。
  李山海和黄东是老同学,跟花九又是老兄弟,三个男人都是海量,你来我往,喝得个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三个大男人甩开膀子划起拳来,三个人伸出青筋暴涨的胳膊,脸色涨红,目光凶狠,气势汹汹,口出狂言,那架势仿佛不把对方揍得人仰马翻誓不罢休:
  “一对宝器!”
  “两棒打翻!”
  “三天见不到你!”
  “四两喝不倒!”
  “舞(五)都跳不来!”
  “六六顺!”
  “七星岗闹鬼!”
  “八百万大军!”
  “酒(九)刀儿割人!”
  “全家幸福!”
  赢了的一方把尾音突然一个变调,高出八度,丹田里立刻冲出一股真气,发出猛虎般的怒吼,比出的手指定格在桌子中央,一动不动,让满桌人看清楚这不掺假水的胜利。失败者的声音立即埋没在胜利者的怒吼中,收回手弯下腰,对着竹管大吸一口,哈哈大笑。满桌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桌上根本就没有失败者,一个赢了拳,一个赢了酒。
  拳过三寻,江雪也参加进来,脸蛋红通通的,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马尾辫摇摆飞扬,尖着嗓门,甩动粉臂,发出娇嫩清脆又不失豪气的叫板声:
  “二天来耍!”
  “七妹妹乖乖!”
  ……
  江雪的拳引来满桌的叫好声。这丫头更是来了精神,动作越发夸张,和李山海结成了南北对子,对阵黄东和花九。三轮过去,竟然给了对方一个三比零。花九拳输了,却是大为兴奋,冲着李山海嚷道:“龟儿子,你娃什么时候找这么个美女杀手,让不让老哥我活了!”
  黄东作出一副不满的神情,半真半假地说道:“我说山海,你有了这么个贤内助,以后我们这些单身汉谁敢跟你喝酒。”
  “罚酒,罚酒!”李山海一手指着酒坛子,一手指着黄东说:“乱说话!”
  江雪本来就喝得满脸通红,听了黄东这话,脸上却也没有什么变化,人却跳了起来,冲着黄东嚷道:“黄大哥,输了就输了,不要不服气,再来。”说着,冲着黄东伸出拳头,顺带瞄了林涛一眼。黄东哈哈一笑,两个吆五喝六又干上了。
  林涛冷眼看着席间的热火朝天,脸上似笑非笑。江雪的张扬和挑衅性的眼光,让她很是感慨。对这个江雪,林涛没有丝毫敌意,相反,内心深处,她对这个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女孩,颇有好感。也许,从江雪的身上,林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大学里的林涛,不也是这样吗?不知不觉当中,时间就像一块磨刀石,把当年的棱角都磨平了。
  被磨平的,还有那些遥远的记忆,灯光球场上、小树林里、广场、街道、寂静的校园、朗朗的读书声。那些场景被厚重的时间挤压在一个平面上,已经分不出先后,分不出前因后果。那个土里土气闷头闷脑的天风,和这个坚毅成熟的男人李山海,究竟是怎样一种前因后果?
  江雪的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屋宇下,现在的江雪和当年的林涛一样,美丽、活泼、爱出风头、风光无限。江雪的眼光又扫了过来,眼睛里透着骄傲和自信。林涛苦笑,这样的骄傲和自信,当年她也有过,可是,却被那天风彻底打垮了。不,严格地说,是被天风背后那个看不见的影子打垮的。
  望着江雪,林涛胸口竟然涌起一股怜惜。多么可爱的女孩啊,天真和敏感,就像当年的林涛,可她认错了敌人!她凭着女孩天生的直觉,下意识地把林涛看成了敌对方。女孩的直觉很重要,它是少女们认知世界的首要手段。但不幸的是,直觉总是错误的。
  江雪认错了敌人,这让林涛很是无辜。可林涛自己也比江雪好不到哪里去。林涛花了十五年,连那个敌人的影子也没见到!那个敌人太虚幻了,没有丝毫踪迹,像一团空气。可它又太真实太强大,让所有试图接近李山海的人,惨败而归,留下一身的伤痕。
  那个江雪,她不知道,李山海的背后,站着一个多么强大的对手!
  林涛和李山海都不知道,萍水城里,他们的瀚海和云水,正打得不亦乐乎。而它们的大老板,却在龚滩小镇上这个小餐馆里,共饮一坛甜滋滋的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