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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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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微笑

  溜溜站在云水度假村的场院里,脚下一滩烂泥。
  老槐树上挂着一盏两百瓦的白炙灯,发出惨白的光芒。可是,场院里仍然显得模模糊糊。
  度假村吊脚楼里同样闪着光,灯光是橘红色的。透过那灯光,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晃动。
  但是,整个度假村,包括惨白的场院、橘红的吊脚楼,都是寂静无声。
  夜很深了,在山区,这本来就是万物进入梦乡的时候。
  可是,在这场院上,在溜溜的周围,这样的寂静,却不代表梦乡。
  溜溜的身体,被五妹子遮住了。五妹子个子不高,却挺起胸膛、张开双臂,把溜溜死死地挡在她的身后。
  五妹子的对面,站着五个身穿警服全副武装的干警,而那五个干警的身后,还有十几个便衣。
  他们也是站在泥潭里,却如同泥塑一般,呆立着,没有一个上前一步,也没有一个吭声。
  因为,在这泥潭里,不止他们这十几个警察,也不止五妹子和溜溜。
  在他们的四周,站着上百个披着斗笠、缠着盘头的山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而在场院的外面,还有数不清的火把,在夜风中滋滋燃烧。那是数百、或者上千高举火把的山民。云水被火把包围了,如同被光耀笼罩着的圣殿。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没有怒吼、没有窃窃私语,甚至,没有呼吸。
  山林里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布谷,布谷……在夜风中,显得空灵而孤寂。
  天一亮,那些山里汉子、农家妹子就要散布到山坳上、平坝里、溪流边,赤着脚,扛着农具,开始一年的辛劳。可是,在这夜晚,太阳还沉睡在羲和的温泉中,他们不想明天,不想来年,不想未来。
  他们只想亲眼看到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他们心安理得对得起良心的结果。
  这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对峙。
  成百上千的山民与十几个警察的对峙。火与丝绸的对峙,山峰与头颅的对峙,草莽与王者的对峙。
  溜溜的脸上挂着微笑。这微笑里,没有他那贯有狡猾阴冷,而是淡淡的、带着抑制不住的暖意。这是一种会心的、抑制不住的微笑。在溜溜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笑容,他的笑从来就是一种武器,他要用他阴冷的微笑看待这个世界,震慑他的对手和属下,用那让人心寒的冷笑,维护自己那来之不易的尊严。
  而今夜,平生第一次,溜溜的笑不带任何功利色彩,他笑的那么自然那么舒心那么毫无顾忌。要在过去,即使他想这样笑也不敢,他怕这样的微笑会暴露出他的平庸,暴露出他和那些山民一脉相承的懦弱、胆怯、儿女情长。
  但是,今夜,这些都不重要了。那些鸡鸣狗盗、勾心斗角、呼来唤去、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狱的生涯,那些反复无常的人世百态,对于今夜的溜溜都毫无意义。
  他懦夫般的微笑肆无忌惮地袒露在众人面前,洒在了五妹子的发髻上。
  五妹子没有看见他的笑容,她的双臂反剪在背后,护着溜溜,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警察,像一只守护着小鸡的老母鸡,死死盯着从天而降的老鹰。
  五妹子没有看见他的笑,溜溜觉得很是可惜。
  因为,今夜,他的笑只属于五妹子!
  在山里,汉子被老婆护着,是件很丢人的事。男人是顶梁柱,女人是绣花布,男人撑起一片天,女人是那梁下的灯。
  可是,今夜的溜溜不觉得丢人。相反,他觉得自豪。
  警察来的时候,五妹子披头散发从吊脚楼里冲出来,横在了溜溜和警察之间。溜溜习惯性地发了狠,骂道:“死婆娘,滚一边去,这里没有女人的事。”
  可是,五妹子没有像以往那样顺从,而是蛮横地拦在了溜溜身前,死也不走。五妹子和山里的女人不一样,她不会撒泼骂街,甚至,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些警察,死死地护住自己的男人,不让那些代表着是非公断的警察碰到自己的男人。
  山里女人见老,五妹子也不例外。还不到四十的她,眼角布满了鱼尾纹,皮肤干巴巴的,头上的白发隐约可见。那一身蓝色的粗布对襟,洗得发白。穿在五妹子的身上,越发把她曲线尽失的身体,衬托得如同老妇。五妹子不美,就是年青时的五妹子,在人们的眼里,顶多也只能算是个大众脸谱,更不要说现在被岁月磨洗得青春不再的五妹子。
  打打杀杀几十年的溜溜,见过太多的美人,城里的、山里的,良家妇女、风尘女子,那些女人有先天的也有脂粉堆积出来的。溜溜对他们动过心也动过手,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守着五妹子这个山里女人十几年,从来就没动过停妻再娶的年头。别说再娶,他连个二房都没有。就连萍水的老百姓都不明白,一个专事坑蒙拐骗的棒老二,竟然会守着这么一个糟糠之妻。
  直到今天,五妹子披头散发地拦在了溜溜前面,溜溜才明白过来,只有五妹子,才是他溜溜的女人!
  五妹子很美,真的很美!溜溜看见了五妹子的长发,在夜风里微微飘扬,那长发里夹杂着刺眼的白发。妈的!溜溜暗骂,哪个龟儿子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还真他妈的对头!
  今夜的溜溜不想做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他想做五妹子的羔羊,一只迷了路跑累了的羔羊,总算找到了家,找到了可以仰着脸叼在嘴里的**,那里有源源不断的乳汁,甜甜的,暖暖的。他想含着那属于自己的**,美美地睡上一觉,最好,不要醒来。
  他想让这乌江两岸绵绵群山里的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城里人、山里人,那些起早贪黑的下力人,那些锦衣玉食的达官显贵,农民、猎人、渔夫、船工、小商小贩、鞋匠、纤夫、村长、乡长、县长、老板们,还有,眼前这些如狼似虎的警察,看看他的女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想到了林涛,那个腰缠万贯的贵妇人,最应该让她看到,最应该让她知道,溜溜有什么,而你林涛没有什么!
  火把还在燃烧,越来越多,越来越旺。九滩十八湾的山民都来了,把那座山间的宫殿,团团簇拥着。
  雨停了,夜风如水,天空中,几只星星眨起了眼睛。
  不管布谷鸟怎样鸣叫,夜里的山民,不会去布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