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困局
杨怀德心里忐忑不安。
杨怀德和流云打过几次交道，对流云的印象极好。流云是本地人，进了瀚海的核心层，说起来，他作为萍水的父母官，脸上也有光。这流云待人处事极有分寸，虽然是在财大气粗的大公司里，可从来不会以势压人，更不会像别的老板们那样，说些笑里藏刀的话。对杨怀德，对县里的一般老百姓都是一个样子，不亢不卑，甚至还透着一种娇柔害羞。若在平时交往，杨怀德对流云这种表现那是大为赞赏。可眼下，流云是来谈问题的。
对于这种谈话，要是换了其他人，杨怀德的招数驾轻就熟，按照既定程序，对方是谦卑进入，忧伤述说，义愤指责，提出方案，威胁撤资。杨大县长则是嘘寒问暖，真诚倾听，深表同情，研究研究，四步走完，对方哑口无言，事情搞定。可人家流云不会按照既定程序走，杨大县长的程序就乱了套。
果然，除了第一步，流云谦卑地进入办公室，杨县长嘘寒问暖，是按照程序进行的，后面的就远远超出了杨县长能够驾驭的范围。
按既定程序，双方坐定，应该是流云代表瀚海公司痛陈困境，杨县长侧耳倾听。可流云一坐下来，红着脸，两手拘谨地夹在膝盖之间，低着头，一声不吭，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杯。那样子，好像两边的角色换了位，该杨怀德痛陈困境了。
杨怀德等了半天，流云也没反应，杨怀德分寸有些乱了，他从来没有先开口的习惯，更不知道先开口应该说什么。
杨怀德干咳一声，说：“这个，流云，昨天林董事长来了电话，说了你们的情况……”话说到这里，杨怀德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这话一说出口，杨怀德就算是自动把谈判的主动劝交给了流云。
果然，流云一听杨县长这么说，更没了开口的意思，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现在真的成了杨怀德自己“痛陈困境”了，而且，他所“痛陈”的，是人家瀚海公司的“困境”，也就是说，杨大县长成了瀚海公司的发言人。
杨怀德干咳两声，无可奈何地说了下去：“林懂事长反映的情况，的确是个问题。瀚海公司在白水崖的开发的景区，是萍水整体开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白水崖一带，本来是荒无人烟的一片山地，因为瀚海公司的努力，使得那里发生了巨大的改观，现在成了旅游的重要站点，商贾如云，当地人的收入大增，瀚海公司自己投入了大量资金。根据协议，瀚海公司拥有白水崖景区周围的优先开发权和使用权，作为项目投资的收益。我明白，白水崖对于瀚海公司今后的发展很重要……”
说到这里，杨怀德自己也越说越别扭，怎么说怎么都像是给瀚海公司当说客。杨怀德心头发慌，心想照这样说下去，流云再来个顺杆爬，自己怕是收不了场了。赶忙停了下来，看了看流云。
流云红着脸，看着杨县长，聚精会神地听着，显出一副对杨县长无比尊敬而又无比信任的表情，模样更加楚楚可怜，像是一个受了欺负回家找爸爸的小女孩。那眼神，似乎告诉杨怀德，这天底下只有杨怀德这样一个大慈大悲大智大勇悲天怜人的的父母官，才能为她做主。
杨怀德愕然，待要闭口不谈，实在忍不下这个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白水崖现在是个贸易中转站，也是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有很多公司都想在那里投资，一些公司已经在那里搞了一些项目，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瀚海公司的权益……。”
“不是影响，是损害。”流云小声插了一句。杨怀德心头大喜，流云开口说话了，总算轮到他杨县长洗耳恭听了。
杨怀德急忙打住，作出虚怀若谷的样子。可流云脸更红了，头低得更深，一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半晌，又仰起脸，看着杨怀德，再次流露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杨怀德只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下去：“是，是损害！”话一出口，杨怀德真的要抽自己耳光了，心想自己今天怎么被一个丫头欠着鼻子走。
“当然，瀚海公司是有损失，县里也开会研究过这个事情，对于那些白水崖的非法建筑非法摊点，我们已经作出决定，一定要从景区清理出去。当然，对于一些正当投资项目，这里面情况有些复杂，涉及到几个公司的利益，这样吧，我们可以在其他地方，给瀚海公司一些政策上的支持，作为补偿。比如，黑风坪，那里虽然还没有开发，但潜力很大啊。瀚海公司可以对黑风坪进行独立开发利用。”
杨怀德心头大痛，黑风坪远在深山，距县城有七八十公里，而且没有公路，全是翻山越岭的山路，可景色是一绝。有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也有曲径通幽的河谷溪流，植被茂密，奇花异草，人烟罕至，是萍水的一绝，早有不怕死的驴行者光顾，名声远扬。县里早就决定把黑风坪作为一块王牌推出，招到更多的投资者。今天，让流云这么楚楚可怜一下，竟然不自觉地全部进了瀚海公司的腰包。
当初瀚海公司看上了白水崖的时候，到萍水来投资的只有瀚海一家，前任县长招商心切，胡乱就把白水崖的经营权给了瀚海。当然也不是说都给了瀚海，因为没有留下文字协议，只是县长的一句口头承诺。后来，来萍水的公司多了，白水崖成了大家眼中的一块肥肉，争相在那里建项目，光度假村就建了三家。好在瀚海似乎是把那个口头承诺给忘了，并没有提出来。县里对于来投资的大老板，那是多多益善，也是来一个算一个，装作不知道那个口头承诺。现在，在白水崖，除了瀚海公司，又来三个财大气粗的大公司，白水崖成了四分天下。这些大公司在市里都有些来头，在白水崖的业务也成了既成事实，动谁都难！在这之前，那三家公司早就勾心斗角，可斗来斗去，大家才知道彼此半斤八两，谁也斗不倒谁，只好相安无事。瀚海公司倒是一直表现得超然物外，没搅合进那些争斗中。没想到，林涛竟然还没忘那个承诺！到了今天，才提了出来！
杨怀德心头叫苦，不管瀚海提出那三家中哪一家的问题，都够杨县太爷喝一壶的。本来，杨怀德也可以不认这个账，毕竟那是前任县长说的话。可在瀚海公司面前，他实在说不出口！何况，面对的还是这么一个把他当作青天大老爷的流云。他不敢杵瀚海的意，也不敢得罪那三家中的任何一家，又被流云这丫头不按常理出牌，慌乱中，卖了黑风坪。
“杨县长，谢谢你的好意！”流云小声说，脸又红了。杨县长心头苦笑，心说今天被这么一个丫头绊了个大跟头。瀚海公司今天捞了个大便宜，这流云看来是要告辞了。
流云看了看杨怀德，没有告辞的意思，继续说：“杨县长，黑风坪是萍水一绝，它应该是属于萍水老百姓的，瀚海公司独占黑风坪，怕是不太合适，而且，瀚海公司一家也没那个能力独立开发，我看还是和大家一起共同开发吧。”
杨怀德吃了一惊，别的公司唯恐自己捞得不够，这流云怎么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了。
不过，杨怀德心头却也大感欣慰，刚才被流云的可怜样逼得退无可退，把好好一个黑风坪硬生生送给了瀚海，正愁没法向县政府班子交代。现在流云主动推辞，正好让能他顺势收回来。
杨怀德哈哈一笑，由衷赞道：“瀚海公司果然不同凡响，不同凡响……”“不同反响”四个字一出口，县太爷杨怀德立即诈出一身冷汗，心头暗叫不好，一时怔在了那里。
杨怀德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场面上的事见得多了。流云不要黑风坪，那她要的将会更多！
他立刻意识到了流云想要什么！
准确地说，他意识到了林涛想要什么！
他知道流云背后的林涛是个什么角色，在溜溜的渔船上，杨怀德就知道，那个娇小秀美的林涛，身体里面藏着多大的能量和雄心！
他更知道，那个貌似柔弱的林涛，内心藏着怎么样的刚毅和决绝，尤其是对待敌人！
杨怀德意识到，流云将要说还没有说的话，才是真正的“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