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老板
早春时节，油菜花开。萍水地处山区，没有大面积的耕地，黄橙橙的油菜花被嫩绿的山坡和碧蓝的溪水分成一块一块的，点缀在淡淡的春意之中，倒也别具一番景致。
萍水的招商引资越来越红火，除了瀚海公司，路路续续又有几个大商户落户萍水，开商场、办加工厂、搞旅游。萍水县里来了不少外地人，热闹了起来。街上响起外地口音，大家也不以为奇。
杨怀德升任萍水县一把手县长，可他的日子却不好过。
杨怀德的升迁，纯粹是捡了个落地桃子。前任县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了，其他几个副县长都忙着洗刷自己，谁也没闲工夫争第一把交椅。只有杨怀德这个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县长，因为无权无势，进不了决策圈子，也最干净。所以，就顺理成章坐了县长这把交椅。
杨怀德当了县长，才知道，他的前任出事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不出事才不正常。这几年来，萍水县的工作重心是抓经济建设，经济建设的工作重心是招商引资，县长的工作中心就是跟老板们打交道。
那些老板们都很懂事。杨怀德上任第一天，就有人送来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万块钱。杨怀德倒吸一口凉气。
说起来，杨怀德是根红苗正的本地干部，当年中学毕业，回村当了会计，从村长、乡长、局长到副县长，一步步走过来，在当地落下的口碑不错。杨怀德喜欢喝酒，平时下个乡，下面招待喝点酒，临走拿点拿点鸡蛋腊肉蜜茶之类的土产，杨怀德心里还有点发虚，生怕别人看见。哪里见过一见面就是真金白银的场面。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前任县长怎么这么热衷于招商引资！
杨怀德赶紧叫人退回了信封，心头还是怦怦乱跳。当副县长的时候，杨怀德很是低调，不敢出风头，谁也不得罪，甚至对下级都是一副虚怀若谷的样子，班子里的人大都瞧不起他，说他窝囊。可他是个明白人，场面上的事心里一清二楚。就说这信封吧，他也知道，给人家退回去，就是得罪了人家。
按理说一个县太爷得罪个把老板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现在萍水的头等大事是招商引资，来投资的老板们都是大爷！
这些大爷们来投资，经常与当地人发生矛盾，比如征地招工之类的。当地人既厚道又刁钻，一点芝麻大的事就能闹到县政府，杨怀德整天疲于奔命，大老板是不敢得罪，得罪了人家一拍屁股走人，萍水就是鸡飞蛋打。当地老百姓他更不敢得罪，乡里乡亲的，杨怀德也狠不下这个心。
好在杨怀德也算是个老油条，有点软磨功夫，对当地人的脾气也了解，虽然三天两头被堵在县政府大门口，可最后总能泡出点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
最让他头痛的事，不是投资者与当地人的冲突，而是大老板们之间的冲突。
这些大老板都是大城市里来的，腰缠万贯不说，个个都有点背景，说起话来都是客客气气极有分寸，不像当地人那样口无遮拦，叫人下不了台。可那话背后的东西，着实烫手。大老板们与当地人发生了冲突，大多数都是拿钱消灾。当地人厚道，一点小钱就算过了。可大老板们之间的冲突，拿钱解决不了问题。
因为这些大老板想得更远，他们要资源要政策，要让自己一劳永逸独霸萍水，要让对手万劫不复灰溜溜滚回老家。
所以，大老板们之间的冲突，大到征地小到水电，无一例外都摆上了县政府工作会的议事日程。萍水的官员们尝够了客大压主的滋味，在老板们面前，个个成了孙子。杨怀德这个县太爷则是孙子的孙子。气得他一到没人的地方就忍不住骂上两句：“龟孙子！”也不知道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
大老板们毕竟是市里来的人，见过世面，干事很讲究风度和策略，他们从来不会像当地人那样聚伙骂街，他们都是文质彬彬，以理服人。按照一般程序，他们会谦卑地走进县长办公室，忧伤地述说自己的困境，义愤地指责对手的无理，小心地提出自己的方案，诚恳地表达自己的大度和对对手的理解，然后，无可奈何地宣称自己的公司在无法满足以上条件下，只能忍痛离开他们深爱着的萍水大地，言谈之间，痛苦万状……
最后，也就是在领导将要决策还没有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的最关键的时刻，总会在县政府的大门口出现一群请愿的当地群众，这些群众往往眼含热泪群情激昂，怀着对某某老板带领他们脱贫致富的一颗感恩的心，怀着对某某奸商破坏可持续发展的义愤，痛陈民意，强烈要求挽留某某老板，强烈要求政府在惩治某某奸商。
这套程序在杨怀德的办公室里反复上演，到了现在，杨怀德自己都纳闷，这帮高素质的大老板们，怎么就搞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时间久了，让人审美疲劳，昏昏欲睡。
可他没想到，那些大老板们也同时在纳闷，这位县太爷怎么也搞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每次都是程序性的动作：先是嘘寒问暖，然后真诚倾听，然后深表同情，然后研究研究，最后走到政府大门口，面对义愤填膺群众说上几句，那些情绪激昂的群众们立刻作鸟兽散。总之，老板们千篇一律，杨县太爷也是按部就班。声称撤资引退的大老板们一个没走，反而越来越多的大老板们来到萍水。
这天一大早，杨怀德刚进办公室，秘书通报，有人求见。杨怀德苦笑一声，招呼秘书出去泡茶，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面，边翻文件边等。
不一会，杨怀德听见了脚步声。脚步声踩在地砖上，而清脆短促。杨怀德心头一紧，手脚有些慌张，赶忙抬起了头。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年纪二十八九，头上盘着发髻，一张瓜子脸，白净俊俏，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圆领西装，西装很得体，把身体的凹凸不平恰如其分地凸显出来，微微起伏的胸前订着一块银白色的小胸牌。这胸牌上的字，杨怀德就是看不清楚也知道是什么——“翰林酒店。”
杨怀德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冲着门外叫道：“小王，沏茶，怎么搞的，流云来了，也不早点说。”说着转向流云，一只手摊开，指向办公桌旁的沙发：“流云，快坐，快坐。”自己的也离开了座位，走到沙发前。
流云慌忙跟到沙发前，却没敢坐下去，红着脸说：“杨县长，您太客气了。”
杨县长摆摆手，说：“哪里哪里，流云，坐，坐。”
秘书小王端着茶杯进来，放在沙发前的实木茶几上，冲着流云笑笑说：“流云总经理，请用茶。”
流云慌得两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嘴里说着：“王秘书，这，这怎么好意思。”
王秘书笑笑说：“总经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说完，退了出去。
杨怀德在沙发上坐了下去，招了招手，流云这才挨着沙发沿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杯。茶杯里是萍水当地的高山云雾茶，香气里带着山野的清爽。
杨怀德看了看流云，心头有些烦乱，脸上却是一副老成持重。对于流云此行的目的，杨怀德略知一二，但也不知详情。林涛已经事先给他通了电话，流云此行是以瀚海公司董事长助理的身份，而不是翰林酒店总经理的身份，代表瀚海公司来的。像其他大老板一样，瀚海公司派流云来，目的是要杨怀德帮忙解决瀚海公司与其他企业的冲突。
按理说，杨怀德解决这类冲突，虽然算不上得心应手，却也是见多不惊。可这次的来头是瀚海公司，代表瀚海公司的是流云！这让他很是为难。
瀚海公司和萍水的关系，和他杨怀德本人的关系，那是没的说。说起来，瀚海对萍水有恩，对他本人也算有恩。瀚海是第一家入驻萍水的大公司，在数年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成了一片趋之若鹜的投资热土，这与瀚海公司分不开，对于这一点，县里其他的领导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不管来了多少投资者，不管他们的来头多大，本钱多大，瀚海公司在萍水龙头老大的地位不可动摇。而杨怀德能坐稳县长这把交椅，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对瀚海招商引资的成功。杨怀德是那种知恩图报的人，可问题是，不管是林涛的瀚海公司，还是流云的翰林酒店，从不向杨怀德开口。其实瀚海不用开口，很多事情县里也替他们想到了。
但是，杨怀德知道，瀚海一旦开口，那就决不是小事，弄不好，是他也搞不定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