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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为了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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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为了孽种】

  李邦华负手站在水渠边,看着四下里的农忙景象,不由笑吟道:“溪水堪垂钓,江田耐插秧。人生只为此,亦足傲羲皇。”

  庞春来捋着胡子说:“孟暗先生,此处春耕,跟吉水的春耕相比,有什么不一样吗?”

  “为自己种田,为地主种田,自是不同的。”李邦华感慨道。

  赵瀚却在旁边望着天空:“开春以来,至今未雨,今年怕又有春旱。农会须组建起来,待春旱严重时,令农民互相帮忙挑水灌溉。学生亦可放回家中,无论用碗用瓢,能帮一分是一分。”

  庞春来说:“其他村镇都还好,北边靠山的几个村,水源只有几条小溪流。一旦春旱严重,溪水是要干涸的。”

  “还得继续把水渠修得更长,”赵瀚说道,“用水车提河水到渠中,北边村镇挑水就能近得多。”

  欧阳蒸突然冒出来:“我在北边丈田分地时,发现那里的田亩相对贫瘠。或可组织村民,将几块收成不佳的下田,在农闲时节挖为蓄水塘。多雨时蓄水,少雨时取用,平时还能用来养鱼。”

  “此法甚好,便交给你了。”赵瀚笑道。

  “固所愿也。”欧阳蒸拱手说。

  这两个月来,欧阳蒸的表现,让赵瀚刮目相看。

  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一个神童出身的读书人,竟然可以跟泥腿子打成一片。

  而且兢兢业业,不喊苦不喊累,做事公正,深得民心。

  这货每天累得半死,居然还有精力读书,每天晚上必然秉烛夜读,隔三差五写一首诗赞美分田。

  非常优秀的内政人才!

  欧阳蒸又说:“附近山岭多石灰石,但只永阳镇的山上有石灰窑,可再辟一石灰窑烧制石灰。本地又多白云土,我去过景德镇,那里烧瓷器也用白云土。咱们何不建一瓷窑?”

  “没有烧瓷工匠啊。”赵瀚叹息道。

  欧阳蒸说道:“本地是有陶工的,但只能烧陶罐、陶碗。或可携重金去景德镇,召几个瓷工至此,令本地陶工慢慢学习改进。”

  李邦华说道:“宪文想当然了,烧制瓷器,可不是招几个瓷工就能干成的。”

  赵瀚则表扬道:“宪文的想法很好,不过要一步步来。当务之急是春耕,等忙完春耕就建农会,由农会组织村民携手抗旱,同时组织村民修缮开挖水渠。江西连年旱灾,一年比一年严重,水利工程才是重中之重!”

  “对,水利才是根本!”李邦华深以为然。

  崇祯朝的全国旱情,既是天灾,更是人祸。

  自万历中期以来,中央就没怎么组织水利工程,全靠地方官员凭责任道德办事。

  地方官越来越烂,各地水利就相继荒废,一遇小旱便成灾祸,一遇大旱便饥民遍地。只要赵瀚认真兴修水利,不说没有灾情影响,但肯定比其他地方要好得多。

  永阳镇镇长黄顺甫说:“本镇现有两条水渠,都短得很,且年久失修。待春耕结束,可令村民加深拓宽增长。不说惠及全镇,至少要惠及小半个镇。”

  一个来自禾水南岸的童生刘芳,他此刻担任总兵府照磨,协管各级官员的绩效考察。此人突然说:“晚生来自银坑村,那里是产银的,银子早就挖完了,山林和坡地被挖得千疮百孔。农闲时节,可组织村民平整荒坡荒地,如此便可得田数百上千亩。”

  又有一个叫李弘文的文职人员说:“每年夏秋时节,簧坝村、李家拐都有汛情。以前不断圩田夺河,导致河道越来越窄,洪灾也越来越大。可在河边多多栽植树木,禁止村民继续圩田,再清理该河段的淤泥,或可减缓每年的汛情。”

  “都记下来,”赵瀚非常高兴,“众人拾柴火焰高,各位有什么想法,都可写成公文送至总兵府。而今大业初创,百废待兴,还望诸君多多努力!”

  “我等必竭尽全力!”众人应道。

  李邦华只能暗自感慨,这种氛围太让人舒服了。

  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只要愿意做事,就能获得提拔。若是做事又快又好,那就提拔得飞快,真正做到了任人唯贤、论功行赏。

  就说那个叫刘芳的照磨,年前还是普通的分田人员,如今已提拔为总兵府红人。所有官员的政绩审查文件,都要经过此人之手,然后再转交到更上层部门。

  在李邦华眼中,大明已是落日余晖,此地却如朝阳初升。

  “总镇,”一个士卒疾步奔至,“李先生的家人来了。”

  李邦华闻言欣喜,拱手说:“总镇,我先告退了。”

  赵瀚笑道:“一起去吧。”

  众人前往码头,见到所来家人,李邦华又有些黯然。

  只有一个老妻、一个老妾,各自带来一个丫鬟。李邦华的父母和儿孙辈,都留在吉水没来,显然是不愿意从贼的。

  既然不从贼,就必须跟李邦华撇清关系,多半已将李邦华从家族除名,甚至儿子估计还过继到叔父名下——这肯定不保险,若是闹得大了,同样要诛族。

  “你们来了就好,别的不用多说。”李邦华换上笑脸,安慰自己的老妻老妾。

  妻妾皆无言,她们是懵逼的,自己的丈夫莫名其妙就从贼了。

  特别是正妻,好端端的二品诰命,居然摇身变成贼婆子。

  ……

  却说,费纯坐船直奔铅山,半路就听说铅山发生教乱。

  妖道马廖洋、张普薇率教民起事,迅速占据上泸镇及周边村落。不但把太监的钞关抢了一个,还卡死通往福建的商业水道,太监、士绅和商贾正在联络剿匪。

  “夫人,我回来了。”费纯跪在娄氏面前,总觉得有些别扭,他已经一年没给人跪过。

  娄氏无法保持平静,焦急问道:“如鹤呢?”

  “少爷跟瀚哥,正在外地做生意。”费纯递出两封信,一封是费如鹤的,一封是赵瀚写的。

  娄氏连忙拆开信件,两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都说在吉安府做生意,而且生意兴隆大有可为,让娄氏不要牵挂担忧。

  既然儿子没有危险,娄氏稍微放心下来。她问:“四爷劫掠钞关,被朝廷海捕通缉,你们可知道此事?”

  “不晓得,我们没有见到四爷。”费纯说了一半实话。

  娄氏又问:“你们在吉安做什么生意?”

  “贩运商货。”费纯回答。

  “贩的什么货?”娄氏追问。

  费纯说道:“贩卖漆器。”

  娄氏冷笑:“从哪里进货,贩运到哪里?进价几何?售价几何?”

  费纯被问得有些懵,想要继续编造谎言,却又觉得无法骗过娄氏。

  见费纯说不出来,娄氏叹息道:“说吧,你们究竟在做甚大事,就算是造反我也撑得住。”

  费纯只能说:“回禀夫人,我们就是在造反。”

  娄氏浑身一软,迎春连忙扶住。

  缓了好久,娄氏声音颤抖道:“果然做得好大事,你们真是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费纯嘀咕道:“夫人,大明没救了,咱们造反能成的。”

  “你说能成便能成?就是你跟赵瀚,把少爷带坏了!”娄氏紧握双拳,已经愤怒到极点。

  费纯索性豁出去,跪直了腰杆说:“夫人,如今咱们已有半县之地,连巡抚都兵败自杀了,知府、知县被杀个干净。就连……就连吉水李先生,现在都是咱们的人。李先生做过兵部尚书,他都愿意从贼,咱们可不是小打小闹。”

  “那庐陵巨寇赵言,居然是赵瀚?”娄氏惊问道,显然赵言的威名已传至铅山。

  费纯说道:“海捕文书排第二的赵尧年,便是少爷。”

  “夫人!”

  迎春焦急大喊,却是娄氏晕倒了。

  内院里鸡飞狗跳,折腾好一阵,娄氏终于幽幽醒来。

  她勒令迎春不得多嘴,又屏退其他家奴,只留下费纯和费如兰。

  费纯说道:“夫人,事情既已做下,是怎也不可能收手的。”

  娄氏叹息:“你们这是要连累费家,让整个费氏抄家灭族啊!”

  “夫人,李尚书都愿从贼,难道他也糊涂吗?”费纯忍不住反驳。

  娄氏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你们还想改朝换代不成?”

  费纯说道:“只求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瀚哥儿果真好志向。”娄氏苦笑连连,脸上全是悲凉之色。

  费纯突然豪气干云道:“好教夫人知晓,若是瀚哥愿意,此时可尽收吉安府。咱们已有精兵数千,官府如果敢翻脸,半个江西也可拿下!”

  “你倒是长本事了!”娄氏咬牙切齿道。

  费纯猛地站起:“夫人,我如今掌管钱粮,也算一号人物。”

  “好,很好,”娄氏怒极而笑,“你们都很好,我真是看走眼了!”

  费纯拱手道:“夫人且稍待,两三年内,瀚哥必定拿下整个江西,到时候费家也可以跟着沾光。此非妄言,夫人也知瀚哥性情,他可不是什么傻子。”

  这话让娄氏稍微冷静,开始思考得失利弊。

  她只有一个独子,既然儿子做了反贼,娄氏也得豁出去了。

  什么忠君爱国,那都是扯淡,都不如自己的儿子重要!

  苦思良久,娄氏问道:“瀚哥儿是贼首?”

  费纯知道说不清楚,只捡娄氏能懂的说:“瀚哥儿便如太祖皇帝,少爷便如徐达,庞先生是刘伯温,李尚书是李善长。”

  娄氏又问:“官府真拿你们没办法?”

  费纯笑道:“吉安府、庐陵县,当官的都被杀绝了,江西巡抚也兵败死了,除非朝廷调集数省大军围剿,否则江西没有谁敢出兵!”

  这话娄氏相信,江西以前也闹过乱子,都是调集数省大军征缴。

  其中,广西狼兵威震江西,至今还留下无数传说,比如广西兵爱吃人之类的。

  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广西狼兵进入江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个县一个县的沦为白地。

  以至于,之后江西出现反贼,能不让朝廷知道,就尽量不让朝廷知道,生怕又有外省官兵跑来征缴。

  娄氏踌躇不定,又问:“李尚书也投靠你们了?”

  “千真万确。”费纯说道。

  李邦华在江西名气很大,含珠书院曾多次聘请,都没法把李邦华请来铅山教书。

  娄氏觉得赵瀚、费如鹤不靠谱,却觉得李邦华比较靠谱。

  突然,娄氏对女儿说:“你的瀚哥儿,带着你弟弟做反贼了。你是什么想法?”

  费如兰的脑子有些乱,甚至不知如何开口,只一直站在旁边聆听。

  “你可愿嫁去庐陵?”娄氏干脆敞开了问。

  费如兰欲言又止,她心里纠结得很。

  娄氏说道:“你跟着费纯去庐陵吧,等瀚哥儿杀回铅山,我再给你补上嫁妆。”

  娄氏做出这种选择,纯粹是为了儿子。

  既然儿子做反贼,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但凡多一个儿子,娄氏都不会如此,权当生了一个孽种出来。

  可惜,她只有一个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