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火海
县政府会议室里，龙云生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政法委书记已经靠在椅子上打起盹来，杨怀德则是玩看着手中的茶杯，像是欣赏一件古董。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给市里的报告还没有发出去，事情还没有定性，这报告就只能压着。可时间已经不多了，天亮之前，报告必须到达市政府办公厅，这是最后的期限。
办公室主任来请示过三次了，都被杨怀德赶了出去。龙云生心头冷笑，他知道，杨怀德是被政法委主任的一席话打动了。
龙云生是下派干部。萍水县里，只有他是外地来的，其他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些本地人，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要讲乡情的。这点，龙云生倒也不怪他们，换了是他龙云生，本乡本土的，也会这么做。
政法委书记所说的当权者，从理论上讲，是龙云生和杨怀德二选一，一个是党委一把手，一个是政府一把手。如果，不能把溜溜绳之以法，他们两个当中，就要有一个付出代价！也就是说，龙云生和杨怀德各有50％的机会付出代价。
可整个班子里，除了龙云生，其他的都是萍水县的本地干部。杨怀德平时倒也不是那种拉帮结派的人，但是，在这种时候，本地干部往往会自觉地站在同一战线上。因为，他们会很清楚，倒了龙云生，是一个人事；倒了杨怀德，就是倒一帮人。龙云生虽然是一把手，可却是绝对少数。
龙云生心中暗自叹息，这就是官场。
年纪轻轻的龙云生，第一次尝到了官场的苦涩。
凌晨四点了。龙云生觉得眼前发红。
他揉了揉眼睛。可窗外的夜空，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布，那红色越来越鲜艳，鲜艳得像是满天的大火。
龙云生轻叹一声，他怀疑自己老了，老的眼睛不听使唤。当了十几年的官，真的很累。
可是，那红布却蔓延开来，从玻璃窗外，渗透到了会议室里，把会议桌上洁白的桌布也映得闪起红光。
龙云生诧异地巡视着，杨怀德的眼睛也离开了茶杯，目光在会议室里漫无目的地游走。
龙云生下意识地跟着杨怀德的目光扫视，发现不仅仅是会议桌，红光从玻璃窗上喷涌进来，整个会议室的四壁都闪动着红光。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口冲进来满头大汗的公安局长：“龙书记，杨县长，溜溜归案了。”
“什么？”龙云生和杨怀德几乎是异口同声。
公安局长喘着粗气，重复道：“溜溜归案了。”
杨怀德睁大了眼睛，半晌，才问：“你们，你们是怎么把人带出来的。”
“不是，不是我们带出来的。”公安局长答道。
“什么意思？不是你们带出来的，难道还是他自己跑来的不成？”龙云生低沉地问道。
“是，不是，哦。”公安局长有些语无伦次。
杨怀德摆了摆手，尽量放缓口气说：“不要急，慢慢说。”
公安局长吐了口气，定了定神，说：“龙书记，杨县长，的确是溜溜自己来的。我们的干警没有采取行动，溜溜自己出了度假村，跟着干警来了县城。因为溜溜很配合，所以没有给他戴手铐。”
龙云生轻轻出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你们应该对他讲清政策……。”
龙云生话还没说完，公安局长急忙打断了他：“可是……。”
“可是什么！”龙云生瞪了公安局长一眼，对他的不礼貌很是不满。
“龙书记，不仅溜溜来了，那几千山民也跟着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们在哪里？”杨怀德有些气极败坏，他知道，事情闹大了。
“他们就在楼下。”
龙云生和杨怀德急忙走到窗户前，惊醒过来的政法委书记也跟了过去，三个人站在窗口，向下望去。
楼下看不见人。
因为，他们看见的，是一片高举着的火把，数千只火把组成了一片火海，半个萍水县城映照在火光里。火焰如波浪般摇曳，又像流动的岩浆，渗透进萍水的大街小巷。火光就像是引线，所到之处，大街小巷房屋里的灯光随之亮了起来，所有的房屋，不管是高楼大厦还是平房小院，家家户户灯火闪亮。灯光和火光把整个萍水县城燃烧了起来。杨怀德心中暗自叹息：从来没见过如此壮丽的萍水！
那个凌晨，武陵山区一个小小的山城，变成了人间仙境，它在万山丛中，熠熠生辉，惊醒了千万年沉睡的大江和群山，很多年后，有人说，那个凌晨，萍水完成了脱胎换骨。
火把的光芒刺得龙云生睁不开眼睛。也让他暗暗心惊。龙云生闭上了眼，他知道，十几年官场的风调雨顺，在今夜，算是到了头。
“龙书记。”杨怀德在身边轻声说道，龙云生听的出来，杨怀德的内心。已经虚弱得如一团海面。
“哦，老杨。”龙云生应答道，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龙书记，你看……。”杨怀德看着龙云生，话留了一半。
政法委书记却是一声不吭，看着楼下的火光，脸都没动一下。
龙云生心头冷笑，这群本地干部已经开始甩手了，夫妻本事同林鸟，大难临头各东西，况且，是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杨怀德。
“老杨，我看，我们还是下去，和群众见见面，谈一谈。”龙云生的声音不是很洪亮，却很是坚决，不由杨怀德不同意。
龙云生已经到了死地。他的周围，全都是冷眼旁观的本地人。龙云生早就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可是，直到今天，才算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可龙云生也不是软骨头，当了十几年的官，从一个小科长，坐到了副厅级的县里一把手，主管一方的诸侯，那也是拼死拼活干出来的。龙云生年纪轻轻升得快，像是坐火箭，都说是他运气好。龙云生明白，再好的运气，交给一个窝囊废，也白搭。到了死地的龙云生，就算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按常规，问责需由县委扩大会议讨论决定，而今天，龙云生不打算再开这样一个会议，他不愿意在会议上，被这群地头蛇羞辱。他要一个人作出决定，一个人承担他根本无法推托的责任！
龙云生说完，迈开脚步，走出了会议室，杨怀德和政法委书记急忙跟了出来。
走廊里站满了县里的干部和工作人员，个个面容呆滞，泥塑般望着大步而去的龙云生。那表情，像是在为龙云生默哀。
墙倒众人推！龙云生冷冷地扫视着那些哭丧的脸，他知道，那些脸的下面，隐藏着难以按耐的喜悦！
龙云生下了楼，站在了楼前的门台上。
龙云生的面前，是沉默的火山，火在人们的头顶燃烧，烧亮了半个天空，却唯独遗忘了这门台。
毕竟只是一个县政府，毕竟只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政府大楼。所谓大楼，也不过就是一栋四四方方的筒子楼，这样的筒子楼，摆在市里，怎么看都是拆迁对象。楼不高大宏伟，那楼前的台阶更是寒酸，只有三级，标高大约半米，台上的面积不超过5个平方，还是踩得发黑得水泥地面。没有聚光灯，没有金属栏杆，在那火把的海洋面前，那供大人物发表慷慨激昂讲话的舞台，反而是个黑洞。龙云生觉得很可惜，十几年官场的终结地，他居然连个最后出彩的机会都没有。
溜溜站在台下，笔挺着瘦长的身躯。他的身边是五妹子，挽着溜溜的一只胳膊，溜溜的手腕上没有手铐。警察们都远远地站在火把的阴影里，好像这个主犯跟他们毫无关系。
溜溜是主动跟着警察来的。面对那些高举火把簇拥在云水度假村的山民，溜溜很知足，一辈子偷鸡摸狗，没想到今天还真的做了回英雄。溜溜叫道：“龟儿子，老子站在烂泥里，脚都长出根了，给老子把路让开！”山民们真的让开了一条路。只有五妹子没让，还是死死拦在溜溜的前面，溜溜叹了口气，小声说：“婆娘，你要跟老子受苦，就一起去撒。”那声音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五妹子挽起了溜溜的胳膊，两个人走在前面，警察们跟在后面，像是他们的保镖。
龙云生心头长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众叛亲离。可是众叛亲离只适用于昏庸无道的孤家寡人，龙云生自认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不错，龙云生是把萍水当成自己的进身阶，他看不起萍水，潜龙在野，飞龙在天，龙云生一直以为，他是萍水的一只潜龙，总有一天，会飞出这山沟，一飞冲天。可是，他扪心自问，在萍水的一年多，也没有伤天害理！
龙云生望着这沉默的火海，咬了咬牙，张开了嘴。
可是，他的身边响起了杨怀德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是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