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规矩
第十八模范监狱地下区的犯人，每天有两大享受，一是午饭后的放风和晒太阳，二是晚饭后可以阅读当天的报纸。虽然这些报纸都经过审查，所有关于犯罪凶杀的版面都被抽掉了，但还有名流绯闻之类的可以看。
帮助狱警分拣报纸，是各房老大的福利之一。第十八模范监狱的犯人虽然不算多，只有两三百人，也有一百来份报纸要分拣。狱警确定报纸的哪几个版不能看，老大们就负责把这些“不良内容”一一抽走，在分拣的过程中，自然可以看个够。
囚犯们吃完了饭，抽烟喝咖啡聊天，等着看报纸。耀扬忽然注意到几个同牢犯人的表情有些奇怪，跟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嘀嗒举着张报纸遮住脸，阴森森地看着自己。那报纸的头版是：《百战老兵伏魔神探敌不过纨绔贵族》，还有自己穿警服的一张大照片。
耀扬回到47号房，囚犯们都很平静，似乎什么消息也没有传进来。耀扬不解释，也不期待奇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铺上，等待群殴的开始。
刚刚熄灯，嘀嗒的铺位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口哨，所有的犯人都坐起身或者跳下地，恶狠狠地盯着耀扬。
耀扬用眼角偷偷看了一眼牢房门口，走廊里空荡而安静，只有昏暗灯光下铁栅栏的影子。嘀嗒注意到了耀扬的眼神，冷笑了一声说：“怎么？以为你的同行们会来救你么？告诉你，警察跟我们黑道最大的不同是，黑道永远是黑道，警察脱掉了警服，就不再是警察了。”他打了个响指。所有的犯人都下了地，慢慢地逼近耀扬的床，成半圆形围住了他，所有人都沉默着，每个人的眼光流露出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那不是能在人类身上轻易发现的表情，偏偏耀扬很熟悉——每当血战即将开始之前，他的战友们大都是这种表情，那是对流血的期待，对厮杀的向往，对死亡的爱慕。
耀扬默不作声，缓慢地下床，背靠墙壁站稳，等待着攻击。
会咬人的狗不会叫。
最先发动的，是一个名叫张明、耀扬几乎没听到过他说话的囚犯，他手里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磨利了的木头餐刀，从正面猛冲过来。耀扬身处两张床中间，没有闪避的空间，大吼一声，抬腿踢中了张明持刀的手，跟着顺势迈步向前，一拳打向张明的脸。
这一拳没有打中。
嘀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耀扬左侧二层床的上铺上，耀扬的拳头刚刚出了一半，嘀嗒凌空扑在了耀扬的身上。耀扬像暴风中的小树一样倒下，腰部重重地撞在另一侧的铁床上，巨大的痛苦令他萎顿在地。
没等耀扬缓过气来，囚犯们接二连三地扑到他身上，拳头脚尖从四面八方落下。
耀扬使出在黑牢里跟兽人们学的姿势，把身体蜷成一团，任他们殴打，口中大叫：“有种的单挑，你们这算什么？”
“笨蛋，谁他妈的跟你单挑？”
一个不知道是拳头还是石块的坚硬物体砸中了耀扬的脸颊，打得他脑袋撞上铁床的床脚，痛苦加上眩晕，令他几乎失去知觉。嘀嗒一拍手，囚犯们住了手，飞快地逃回床上。
外面响起狱警开门的声音，一个狱警进来看了一眼：“1926，你怎么回事？”
耀扬说：“睡觉掉下床。”
狱警不耐烦地说：“爬回去接着睡吧。”
狱警离开，耀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后背忽然又挨了一脚，扑倒在地，
嘀嗒凑过来抓起耀扬的头发，说：“警察进来就要打，这是规矩。你是灰皮，本来随便打一顿也就算了，但是你敢瞒着我们，所以加倍。服么？”
“明白了。”
“我敬你敢捅侯爵，是条汉子，这顿打完之后，大家当你是自己人。”
“好。”
“继续吧！”嘀嗒一声令下，囚犯们再次扑上来。耀扬把身体蜷缩起来，仰面朝天，用并拢在一起的前臂和小腿去挡囚犯们的殴打。
大概是念在耀扬刚才没有出卖他们的份儿上，这一轮殴打轻了很多。忽然一股股热流兜头淋下，耀扬闻到腥臊的气息，知道是尿，他忍不住哭泣起来。囚犯们哈哈大笑，又打了三五分钟，嘀嗒说了声“够了”，囚犯们四散而去，耀扬发现手里多了件东西，却是一瓶跌打药酒。
耀扬站起身来，擦擦嘴角的血，囚犯们纷纷回到自己的铺位，没有人搭理他。
耀扬大声问：“我当过警察的事情，现在就算是了了，对吗？”
安利罗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喘气，说：“对。”
耀扬一步步走向嘀嗒的床，本来已经躺下的囚犯们纷纷又坐了起来，耀扬在众目睽睽中走到嘀嗒的床边站住，嘀嗒躺在那里慢悠悠地修指甲，看也不看耀扬。
耀扬说：“喂，老大，我要跟你单挑。”
“什么？”
“这里的规矩，是不是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做老大？”
嘀嗒挪开指甲刀，看了耀扬一眼，明白了耀扬的意思，轻松地笑笑：“……好呀。”
嘀嗒下床赤脚走过来。他没有穿鞋，因为他感觉到对面的敌人身上有股暴烈的气息，这将是艰难的一战。
有些惶恐的囚犯们纷纷过来，形成一个松散的圈子，围住双人床之间的一段窄路，这就是决斗场了。
嘀嗒过来之后，脚下轻轻跳跃，左手轻轻虚晃两拳，右拳猛击，一下子就打中了耀扬的鼻子。耀扬大吼一声，一只手抓住嘀嗒的手腕，整个人迎面撞了上去。嘀嗒抬腿来踢，耀扬用右肋挨了他一脚，伸手托住嘀嗒的大腿，人继续向前冲，将被缠住的敌人推得连连倒退，嘀嗒单腿后跃两步，终于失去平衡，耀扬全力一扑，将嘀嗒扑倒在地，跟着一头撞上嘀嗒的脸。黏糊糊的热血和鼻涕涌出，模糊了耀扬的视线，嘀嗒后背着地，立刻借力反击，膝盖、手肘、拳头雨点般落在耀扬的两肋上。耀扬像条争夺骨头的野狗一样沉默地忍耐着，死死地按住敌人的身体，把自己的头当作舂米的石杵，一下下狠狠撞在嘀嗒的脸上。嘀嗒同样咬着牙沉默地反击。耀扬的两肋痛得近乎麻木，脑袋一阵阵“嗡嗡”地疼，几乎要昏过去，但是他就是不松手。
这丑陋的打斗也不知过了多久，嘀嗒终于狠狠咳了两口血，放松了手脚，蜷成一团让耀扬打。“他会死的！耀扬住手！”囚犯们叫了起来。
耀扬却不放手，四肢死死地按住对方，只是一头头砸下去。
嘀嗒一边吐血一边含糊地说：“我服了，你是老大……耀扬老大……”
耀扬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抹糊住眼睛的鲜血，扫视满屋囚犯，狰狞地笑着：“能打就是老大，对吧？”
“对，对。”
“还有谁想跟我打？”
囚犯们摇头。
耀扬走到安利罗的铺位边上，安利罗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叫“老大”。
耀扬一下子仰天栽倒在安利罗的床上，从枕头里取出安利罗的香烟，叼在嘴上，安利罗恭恭敬敬地拿过火柴，给他点上。
耀扬看看安利罗，指指自己的铺：“睡到厕所边上去！”
监狱的世界自有一种公平在，耀扬疯狗般的凶狠和坚忍无人能及，这一夜之后，“小巡警”打倒了47号的嘀嗒的事情传开，放风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找耀扬的麻烦。几个别的房的老大还联合送了他一盒雪茄当作谢礼。
令耀扬意想不到的是，他打伤乌里的事情被欧小姐炒作成轰动银城的大新闻，除了给他带来一顿揍之外，也令他获得了许多支持者，每天都有神秘的邮包寄到，有巧克力，有烟，有书籍，有营养品，还有几个葡萄罐头、打开一闻却酒气熏天——寄信人把糖汁换成了红葡萄酒。署名大多是“你的支持者”“感谢你的人”之类的。耀扬开始还以为是黄欢或者是欧珂娜，但这些包裹的数量和质量参差不齐，不像是两个人的手笔。
直到有一天，一个署名“乌里去死”的包裹解开了这个小小的谜，那包裹里装着一包大概是冬季大衣或者被子的东西，附带了一封短信，大意是乌里曾经对这位女子始乱终弃，令她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小孩，痴心妄想跟乌里结婚，结果一无所有，只能凑合着用两万金币一年的家族补贴过“拮据生活”。
明白了这些包裹都是被乌里伤过心的女性寄来感谢自己的，耀扬心里有些得意，觉得事实证明自己是对的，那个贵族小子绝对不是好东西，黄欢一定会后悔的；但又觉得自己这么想就是希望黄欢被抛弃，实在是很阴暗的心态。
那边犯人们突然爆发出疯狂的欢呼，耀扬看信发呆的时候，他们打开了“乌里去死”寄来的邮包。发现那个耀扬以为是衣服被子的东西，居然是一个从花旗贸易联邦进口的高级充气娃娃。
过了几天，肥基带着他的人重新回到了放风队伍中，从楼梯口出现的时候，耀扬就看到了他，肥基居然笑咪咪地向耀扬挥手，打了个招呼。
耀扬不笑也不动，冷冷地看着对方。
安利罗说：“耀扬，别犯傻，你何必招惹他？”
“我招惹他？”
“人家向你示好，不管真假，总是好意，你该回应一下的。”
安利罗话音未落，肥基已经带着人围了上来。47号的人最近受了耀扬很多好处，纷纷迎过来。
肥基满脸带笑：“这是做什么？我想跟耀扬哥交个朋友而已啦。再说邓狱长跟我都打过招呼了，耀扬哥是他表妹的救命恩人……去你妈的！”
见肥基态度这么谦卑，耀扬身边的人都放松了警惕，没想到肥基话说到一半，升龙会的几个人突然冲上来，撞肚子抱腿，七手八脚地把耀扬放倒在地。
耀扬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掀翻，后脑与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他打了个滚想爬起来，额头又被砸了一下。
眩晕中，耀扬耳边听到肥基大吼：“升龙会有仇必报！”跟着一件利器刺进自己的后背，多半是木头餐刀之类的东西，耀扬这才想到“不要把后背暴露给敌人”的教训，手脚并用，像一条发现骨头的狗一样向前猛窜，混乱中似乎有人撞了凶手一下，那锋利的简易凶器终究没有刺进去置耀扬于死地，而是在他的背上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耀扬当兵出身，这方面很有经验，感到那伤口并不深。
响起一声凄厉的警哨，囚犯们四散逃回床上，几个警察走了过来，他们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
小丽扶起耀扬，察看他的伤势，说：“他没什么大事。”
老鼠皱着眉头看看耀扬，又蹲下来按了按他背上的伤口，耀扬痛得满头大汗，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小丽问：“怎么办？”
老鼠说：“给他包扎下伤口，换件衣服。”
小丽找来一个急救箱，蹲在耀扬背后要给他消毒：“脱衣服。”
老鼠说：“反正都要换了，直接剪碎。”
小丽用剪刀剪碎耀扬的衣服，拿起酒精瓶子往伤口上浇。老鼠找来了一套新的囚犯服，捧着站在一边。
耀扬痛得直咧嘴，问老鼠：“我房里还有一套，麻烦您拿那一套吧，我没有购物券了。”监狱里物价高昂，囚犯服要500块一套，耀扬舍不得。
“不收你钱，这套算公家的。”
“做什么这么大方？”耀扬在监狱里待了一段时间，学到的最宝贵一课就是，决不接受无缘无故的示好。
老鼠说：“你面子不小，有大人物来看你。”
“什么大人物？”
老鼠拍拍他的脸：“振作点，一会儿别给我们惹麻烦，我就给你换个安全的单人房，听懂了吗？”
耀扬追问：“到底是什么人要见我？”
小丽说：“曼陀菲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