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小兵的理想
一个近乎透明的、胖乎乎的人脸闪着淡淡的白光，从耀扬的石门上浮现出来，跟着“走”下了石门，这是一个高高大大的胖男人，穿着有些松垮的T恤和大短裤，脚上一双人字拖鞋，脸上带着宽厚的微笑，除了近乎鬼魅的“体质”之外，这人好像天水区随处可见的居家男人，根本不像个邪教分子。
耀扬惊得从铺上一下子坐起，忘了自己睡在石缝里，一头磕上了上面的石壁，撞得他龇牙咧嘴。
胖男人看着耀扬笑了，他开口说话，果然是“M”的声音：“哈哈，还是个小孩子呢。”
“你这是……”
“第九级精神探查附带的小小功能，类似于不需要魔力水晶的远程通讯器。”
“我是想问，你这是你的本来面目，还是自己随便设计的形象？”
“当然是本来面目，如果要变形，我难道不会变成一个长发飘飘的帅哥么？”
“那个过时啦。”耀扬笑起来，“现在流行的是乱蓬蓬竖起来的头发，还要染色。”
“那不是比我们更像妖怪了？”M啧啧称奇。
“请坐。”耀扬指指那唯一的椅子，“这既然是你的真实相貌，你应该是人类啊，为什么会有一个魔族名字？”
M哈哈一笑：“M不是我的本名，是我光明教的教名。”
“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个魔族字母？那不是乱了么？你们的教派里岂不是会有几千个M？”耀扬知道魔族字母只有26个，算上一些古代文字或者小部落的变体文字，也不超过50。
M说：“不会的。只用一个字母的，都是本教的精英，越是外围的信徒，名字就越长，比如说你，因为是刚刚入会，可能会被命名为YY10546之类的。”
“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M摇摇头：“我放弃了我原来的名字，再也不用了。”
“因为很难听吗？”
“因为没有姓。”M说，“我跟你一样，都是无姓的贱民，既然这个制度连姓都不给我，我为什么不能背叛它？比如说你，明明你是在一场公平的正式决斗中杀死了对方，为什么会被判刑？”
耀扬说：“我也对自己的处境很不服气，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背叛人类！”
M板起脸来，严肃地说：“你可以对光明教有各种各样的理解，我都不会争辩，但你不能说我们背叛人类。我们相信众生平等，所有的生命都值得同样的尊重，包括人类在内！”
“你的意思是，魔族、兽人、矮人……”
“你觉得他们都该是贱民？就好像那些法官和警察觉得你就该是贱民一样？”
耀扬被M问住了，想了想说：“请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说，那些皇帝啦、大臣啦、军部啦，都想我这个小巡警快点死？”
“要解释清楚这个，我首先需要你理解我的论据——就是贵族们很讨厌、很怕荣民闹着要权利。”
“为什么？我们又不白要，我们一样会给帝国缴税、服兵役。”
“你去过贵族家么？”
“我去过曼陀菲家。”
“那好，我问你，他们家有多少仆人？”
“不知道，一百个肯定有的。”
“这些仆人是贱民、平民还是贵族？”
“当然是荣民。”耀扬把“荣民”两个字咬得很重。
“荣民贱民，反正都是一回事，后者还更接近于实质。”M注意到了耀扬的不爽，解释说。
“荣民，只是没有得到部分公民权利的荣誉公民，我们并不是低人一等。”
“低不低人一等，不是靠嘴说的。”M摆摆手，表示不跟小孩子计较，接着说：“如果荣民都可以像平民一样受教育、努力奋斗出人头地。贵族们去哪里找管家厨子仆役情妇？去哪里找几百个人来拖拉自己的豪华游船？又如何跟受过差不多的教育、却更勤奋、更有野心的平民同事们竞争、来保住自己的官位？你想想，作为当权者，他们是愿意牺牲自己的福利解放你们呢？还是牺牲你们维护自己的福利呢？”
“明白了，为了维护现有的尊卑等级，他们一定不能让我翻案。”耀扬在黑牢中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他第一次学会从别人的角度看问题。
“不错，不但不让你翻案，就连上诉之类可能引起公众或者新贵军人们关注的事件，都不能发生！既然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好让问题的制造者消失，大家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M喝了口水，接着说，
“我死了、他们就不用再把这件事情弄到法庭上？没准儿我还会得到一笔来自军部的安家费、捐款之类的。”耀扬苦笑，明白了M的意思。
“Bingo！”
“这是魔族语？”
“是啊，这是他们那边赌场里老虎机中彩的声音，表示你说中了。”
“我不是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问，你怎么会魔族语？”
M疑惑地问：“你到底听没听说过光明教是什么？我还以为魔花匠的案子之后，本教的知名度上升了呢，怎么还这么扑？”
“你们是魔族的……走狗？”耀扬忘了M的魔力，恶狠狠地说。
M瞪圆了眼睛，全身光芒大盛，竟然在头顶出现了一个金色光线组成的向日葵。
耀扬毫不畏惧：“要动手就动手，搞这些花样吓唬谁呀？”
“我们不是任何人的走狗，我们相信人不该做走狗。”M说，“我们起源于南大陆西海岸，兴盛在北大陆，现在又回流到南大陆。我们是一个追求世界大同的宗教。我们之所以崇拜光明，就是因为太阳以同样的方式、不偏不倚地照耀着整个大陆，照耀所有人，为什么我们还要彼此仇恨、彼此轻蔑？”
耀扬耸耸肩：“这一套你省省吧，我当了三个月巡警，见过十几个自称真神使者的宗教骗子，每一个的口才都比你好。”
M耸耸肩：“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不会向你传教的——我从来不勉强人家或者用灌输的方法逼迫别人相信我们。”
耀扬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说：“刚才我失礼了，抱歉。”
M哈哈一笑：“算了，我跟你这小孩子计较什么，你小子快人快语，我很喜欢。这样吧，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活下去，离开这里。”
耀扬不说话。
M看出了他的心思：“你肚子里是不是在说，胖子你自己还在这里蹲着，有什么法子帮我？”
耀扬点点头。
M伸出一只手，胖胖的手掌上忽然浮现出一个棋盘，棋子自动地动起来，黑先白后，此起彼伏地攻守，很快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棋局，然后他问耀扬：“军队里无聊的时候，都是打牌下棋吧，你来看看，这局棋中，白棋有多少个子处于被攻击、下一回合就可能被吃掉的位置上，黑棋又有多少个？”
M设计的这个局势繁复异常，双方的王、后、车、相都处于攻击和被攻击的位置上。耀扬瞻前顾后，看了半天也没算清楚，嘴里喃喃地说：“王，车，相……”
M忽然问：“你有没有算小兵？”
耀扬摇摇头。
“那么，让你设计下一步棋，目标是解救白方的王，你觉得该怎么走？”
耀扬又摇头：“我棋力很差，看不懂这盘棋。”
M用胖乎乎的手指点点棋盘中间、绞杀成一团的十来个棋子中的一个黑色小兵：“如果让你下一步棋，只管解救这个小兵呢？”
“只要前进一步就行了，可是如果他一前进，黑方就等于要跟白方换后，可能还要赔一个车……等等……”耀扬越算越糊涂。
M提高声音，问道：“我只让你救小兵，你管王啊后啊的做什么？”
“下棋的目标……不是要争夺胜利么？”
“胜利是下棋者的目标，或者是双方的王的目标，站在小兵的立场，他的目标应该是什么？”
“小兵的目标？”耀扬隐约明白了M的意思，睁大眼睛看着他。
“或者说……如果这个小兵有意识、有灵魂的话，他的理想应该是什么？”M用手指点点小兵的头，小兵忽然活动起来，焦虑地四下张望，看看那匹即将踢死他的马，然后转过头来，对着耀扬手舞足蹈，嘴巴里啊啊作声，显然是在哀求。
“他的第一理想应该是生存，第二理想应该是下底升后！”耀扬的心中豁然开朗。
M笑了：“这就是我跟你的差别，我们虽然都是死囚，但在人生这一盘大棋里，我们的位置不同，我是王，决定胜负的关键。而你，只不过是不幸被卷入一个连环杀劫中的小兵。”
耀扬说：“我明白了，白棋要践踏这个小兵，只不过是因为他挡路，但其实并不在意他的死活！”
“Bingo！”M像个滑稽可亲的老师一样，冲耀扬眨眨眼：“既然你明白了这一点，出去之后，就不要再冲到大人物们的马前，不要让我白费力气。”
耀扬问道：“你真的能救我？”
“不用谢，你自由之后订几本八卦、娱乐、时尚类的杂志给我就可以了，我要那种最流行的、十几岁青少年爱看的。”M拒绝回答“能不能”的问题，大手一挥，好像耀扬已经拿到了释放说明，他说着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得马上开始修炼了，再见！”
“等等！”
耀扬想要挽留这位虽然颠三倒四、倒还滑稽可亲的同伴，却只见M的幻影向他轻轻挥手，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耀扬看不到的是，东一号的牢房里，M的真身并没有开始修炼魔法，而是慢慢用手摩挲墙壁，那墙壁中央的部分渐渐变得发亮和透明，仿佛一块玻璃。“玻璃”的那一头，显出了一间堆满了书籍资料的狭小书房。一张垒着许多文件的写字台后面，坐着欧书艾将军。
欧书艾将军有些惊讶地看着M，眉头皱起来：“M先生，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知道知道。”M还是挂着他那和蔼可亲的招牌笑容，“现在是非常时期，尽量避免直接联络——但是这一次我真的不是找你聊天下棋。”
“您有什么事情呢？请快些说。”
“不要杀那个耀扬小子。”
“耀扬？我不懂你说什么。他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我只是没有能力救他，怎么会害他？”
“不要侮辱我的智商。”M宽厚地笑起来，好像对方刚刚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欧书艾冷冷地看了M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我这都是为了你呀。”M诚恳地说，“他对于你有用处，很大的用处。”
“什么用处？”
“现在皇帝支持你扳倒曼陀菲，是出于对平民军人的警惕。你想要在曼陀菲倒下后接管他的权力，需要令皇帝明白，曼陀菲与平民军官团不是一卦的。而且，平民军官团是一个值得争取而不是打压的力量。”
“我该怎么做呢？”
“让一个贱民军人去立这个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