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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隙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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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嫌隙渐生

  “太子殿下,程侯爷求见。”
  下人恭敬的通报唤醒魂不守舍的怀瑜。
  握箫的手缓缓垂落,“啪”的一声,白玉箫砸落地面,断成两截。
  “知道了,请他稍坐片刻。”他仍然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头顶一树杏花开得正盛,薄绡般的碎片漫天飞舞。
  拂晓的风带着花露的味道,从耳边细细擦过,说不出的熟悉。想了又想,模糊记起那年春上的梨香苑,新妇梳妆见翁姑。他坐在阶前耐心等着,听得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回过头,呼吸凝滞。
  被定格成永恒的画面,那一日,她携了他的手,偎在他身旁,温言软语,低眉浅笑。
  良辰美景,恍若隔世。
  他当时并不觉得有多么幸福,他以为自己是在装傻,现在想起来,却是真傻。
  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她了,怕给她惹来更大的麻烦,一墙之隔,却忍得万分艰辛,听闻她另辟蹊径讨得父王欢心,他又是安慰又是心疼。好不容易盼来一道圣旨恢复了自由身,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出门去找她。
  远远看见沉璧屋里的小婢女们挤一处朝外张望,浓荫深处的湖石上,坐着一位紫衫男子,正是青墨。他似在闭目养神,怀瑜却知道他是警醒的,而且八成是在把风。他不觉有些好奇,猜想沉璧大约又在捣鼓什么新鲜玩意,有心惊她一惊,于是绕道东宫,极其不雅的翻墙。
  为了能尽快见到她,不雅也算了。
  谁知,刚从墙头探出半个脑袋,却被一道闷雷劈中。
  娇美如花的笑靥,光彩照人。
  她亲昵的依偎在另一个人怀中撒娇,那个人抬手扶住她的颈项,低头吻上她的唇。
  浅红花瓣次第铺满他们的肩头,时间变得分外漫长,他的视线被繁茂的花枝模糊。
  想念过千百次的娇嫩与柔软,被别人细细品尝。
  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声絮语。
  她是忘了挣脱,还是不想挣脱?
  当他终于看清他的脸,一切恍然。
  沉非,被她唤作亲哥哥的沉非,一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绞尽脑汁想去讨好的沉非。程竞阳果然没说错,沉非怎么可能把她的手交给他?
  傻子都看得出来,那眉眼间溢满的,是浓得不能再浓的爱意。
  而她,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猜疑渐生,长久坚持的信念,刹那间岌岌可危。世间最难测的原本就是人心,他甚至不敢肯定,他的璧儿……真的一直都是他看到的那个她吗?
  熬了整整一个不眠夜,第二天早朝,他向父王请愿立妃。
  从前有过的那些幼稚想法,不复存在。
  别人费劲心机谋求的东西,他为什么要拱手相让?不用再等下去,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想,当务之急,他必须活下去。
  父王欣然应允,他跪地谢恩。起身的瞬间,心似撕裂般的疼痛。可是,他想得到她,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得到她。
  回宫的路上,他木然避开欢喜迎来的若兰,经过她门前停了停,没敢走进去。
  呆坐良久,不知该用什么来填补心中的空当,翻箱倒柜,找出被遗忘的白玉箫,按在唇边,起的第一个音符,竟是当年初遇的那曲子。
  物是人非,回眸已是百年身。
  隐隐约约传来琴声相和,待听仔细了,喉头一哽,顷刻间,泪如雨下。
  落花姻缘,逐水年华,十里塘浅浅的月色中,陪君共醉梦一场。
  不过如此。
  拼尽了全力,终究敌不过命运开的玩笑。
  她不信他,他宁愿拿命去交换的,她却不信他。
  拂去衣上花瓣,踏过残破玉箫,他再也没有回头。
  前厅,身着靛青绸衫的男子稳坐如山,那瘦削的脊背,他从小就习惯了默默仰望。
  他徐步上前:“我已有计较。”
  不再称他“伯父”,也不能称他为”父亲”,他只好选择称呼上的缄默。
  程竞阳不以为意:“很好,下一步怎么做,想清楚了吗?”
  “我会尽快争取到他的信任,及早继位。但我有一个前提,无论生什么,你绝不有动她的念头。”真相大白后,过往的很多事情,略略一想就能明白,但他不想戳穿,只是强调:“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她。”
  程竞阳沉默片刻:“倘若她想杀了你呢?”
  “她不会杀我,而我也必须得到她,不管用什么方法。她同这江山一样,只能属于我。”
  程竞阳听完最后一句话,张开的嘴又合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两人约摸又谈了半柱香的功夫,小猴子送走程竞阳后,回头来小声禀告:“爷,沉璧姑娘来过。”
  怀瑜端着茶盅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什么时候?”
  “就方才,没等小的招呼她去偏殿坐坐,她又走了,大约是有旁人在吧。”
  怀瑜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淡淡的吩咐:“记住,以后不管谁进来,都要事先通报。”
  “是!”小猴子忙挺身而立,机灵如他,一眼就瞧出主子心情非常不好,眼观鼻鼻观心,自求多福。
  怀瑜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我出去一下。”
  “爷是要去隔壁芳蘅苑吗?”
  “芳蘅?”
  “小的刚送姑娘出门,看见公公们在往姑娘的院门上立牌匾,想必宫里是要留她长住了。爷要不先去瞅瞅?”
  怀瑜脸色一沉:“少废话,不要跟来。”
  “哦……”小猴子摸了摸后脑勺,他其实也有点私心,沉璧姑娘比起那个姚若兰,不输模样,不输气度,却平易近人得多,要是她以后跟了主子,下人们少不了沾光。可是,可是……他又听说,皇上也挺喜欢沉璧姑娘,这挂牌的事,到底好是不好呢?
  想不明白,小猴子只好叹了口气,替主子默祷一番,这才郁郁走开。
  芳蘅苑。
  怀瑜默默看着门楣上崭新的牌匾,摆手制止了宫女们的通报,独自走进内室。
  九孔熏炉散出淡雅兰草香,屏风后的人似已安睡。
  他看了看满桌纹丝未动的食物,拣了碟豌豆糕,走到床榻边坐下。
  “璧儿,吃点东西。”他轻轻唤她。
  她毫无反应,脸埋在臂弯,薄被蒙脸,只露出一小部分光洁的额头。
  “你真睡着了可不是这样。你会躺得很舒展,让人看见你流口水的样子,还会踢开被子满床滚,伺机吃人豆腐。”
  吃豆腐,还是她教给他的说法。想起当年的嬉闹,他唇角弯了弯,却笑不出来。
  “谁流口水?谁吃你豆腐?”被角“呼”的掀开,沉璧翻身而坐,水溶溶的眼瞳明亮清澄,周围却微微泛红。不待怀瑜辩解,她嗔道:“你以后再想看,可不容易看不到了。”
  “为什么?”怀瑜不动声色。
  “你娶了别人,我自然也要广纳男宠,你跟着排队去。”
  “璧儿!”这样的话听来总不是滋味,即便是玩笑也不可以,怀瑜微微皱眉,却见她硬撑着不在意的倔强,心中不由一软。
  “我的本意并非娶亲,而是……”怀瑜艰难措辞:“缓兵之计,懂吗?”
  “就像当年娶我一样?”沉璧笑了笑:“而我当年,连她的替身都算不上,如此说来,真该恭喜你。”
  出乎她的意料,怀瑜并没有马上接话,他静静的看着她,直看得她慌,举起手就要捂他的眼睛。他拉下她的手,轻声问:“璧儿,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沉璧故作不解,交握的双手毫无温度,他的掌心比她的还凉。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不知鼓足多大勇气才能问出这句话,然而,无论得到怎样的回答,似乎都看不到希望。相比之下,欺骗会不会是最好的挽留?
  试探,出于本能。
  他却忘了,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如果有谁先掩上心门不想让对方看到,便也失去了看到对方的机会。
  长睫动了动,沉璧垂下眼帘,眼底流淌过些许不甚分明的情绪,良久,唇畔浮起倦倦的笑意。
  “你希望我知道什么?”脑中纷乱如麻,她自然也懂得避重就轻:“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会这么做?知道你倚重的只是程姚两家的势力?我不想知道。”顿了顿,脱口而出:“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和你一起离开,你做得到吗?”
  “离开……去哪里?”怀瑜的眼神十分复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可是有我在你身边,你说过,只要有我,再大的困难都能……”
  “你大可以责骂我的虚伪。璧儿,我们谁都不能离开这里,我也只有活着,才能和你在一起。”字字千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不觉深深吸气:“即便将来你会怨恨我,我……亦在所不惜。”
  “将来……谁知道呢?”沉璧的神情有点恍惚:“你说得对,只有活着……至少眼下,我们都还活着。怀瑜,你相信轮回吗?倘若今生无缘,来生是不是也不会长久?”
  她喃喃自语,凌乱的长沾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我见犹怜。
  “怎会无缘?”他心中一疼,伸手将她紧紧揽进怀中:“我不管什么前世来生,就这一辈子,我死也不放手。”
  温热的呼吸拂动耳后碎,亲昵的酥痒。
  亲密无间的拥抱,彼此却再也没有勇气看对方的眼睛。
  沉璧靠在怀瑜肩头,一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滑过脸庞。她希望自己没去过东宫,没听见那句让她神伤的话。然而,那么清晰的字句,他说,她同这江山一样,只能属于他。
  也罢,也罢,那就让她来陪他,谱一朝君临天下的曲,描一卷血染江山的画。
  宫墙内外落英缤纷,总是让人无端惦记起千年后的那一场玫瑰花雨,与你的路不管有多苦,只想拥有最后的祝福。
  纷纷红紫碾成泥,水晶帘动,满架蔷薇一院香。
  夏至。
  沉璧伏在桌案前书写了一上午,捶着酸疼的肩头直起身。
  “郡主。”小翠见状忙端着酸梅汤过来,冰块在琉璃碗中叮咚作响。
  “都说了,没人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称呼么。”沉璧咬着一块冰,含糊不清的嘟哝:“什么郡主,听着像俊猪,漂亮的小猪……”
  小翠忍俊不禁:“毕竟是在宫中啊,万一声音大了被人听见怎么办?”
  “听得见吗?”沉璧往门厅看了看,夏日午后,当值的两名婢女坐在台阶上瞌睡恹恹。她放下碗,低声道:“有消息么?”
  “有。”小翠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条:“程竞阳月底要到均州巡查水利,姚若兰的堂叔有意接手河床改造工程,太子已经口头答应,还打算在那里修建一处水库,以备日后守城之需。”另外,程家的铸币行已经有半年没往国库输送钱币了,太子尚未未话。”
  “竞标的还有谁?”沉璧看完纸条的内容,将它撕成细细的碎末:“韩青墨推荐的均州知县,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抬眼看见小翠面露迷茫之色,她赶紧一笑以示安抚:“我没有问你。你先去休息一会,傍晚出宫见阿飞,还要帮我捎封信。”顿了顿,她轻声问:“小翠,你害怕吗?”
  “不怕。小翠能有今时今日全倚仗姑娘,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求之不得。不过,”小翠犹豫了一下:“太子最近很少来姑娘这里,会不会……”
  “没关系,他只是忙了。只要你我守口如瓶,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那就好。”小翠笑了:“我下次让阿飞多熬点酸梅汤,请太子也来尝尝。”
  沉璧微笑着目送她出门,瞅了瞅沙漏显示的时辰,开始收拾桌案上的纸卷,她该去给元帝说书了。
  转眼过去了两个多月,宫里还是和从前一样平静。大内情报网只有在元帝或是怀瑜的授意下才能拉开,她要做的事,与两者均是背道而驰,那么就必须自己培养羽翼。青墨在明,沉非在暗,她在宫中做内应,当其冲的目标是扳倒程竞阳。
  若要直取程竞阳的性命并不难,但那只会加重怀瑜的心病,而如果让元帝知晓真相,他断然不会再给程家留活口。两厢折中,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拖延时间,逐渐瓦解程姚两家的权力,即便不能令程竞阳知难而退,也能给怀瑜一个喘息的机会。
  谁都明白,怀瑜才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稍有差池,便会被吞得连骨渣都不剩。
  可是,沉璧觉得他越来越难靠近,她只占据着他心里的一小块地方,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怀瑜与若兰的婚礼没能如期举行,在姚家接二连三的被人揭出行贿贪赃卖官鬻爵之类的丑行后,元帝开始闭口不提这桩婚事。其实,南淮的吏治本就满目疮痍,往更远点说,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朝代,官场本身都不是洁净无瑕的。水至清则无鱼,但每条鱼儿也必须在统治者的掌控下,倘若一不小心得意忘形,把泥浆翻涌到了台面上,那就怨不得要被当作杀一儆百的典型了。沉璧深谙其理,所以,姚家闹到台面上来的事儿,倒也不全是偶然。何况,元帝花费了近半生才治好外戚给朝廷留下的阴影,怎会容忍类似的事再次在眼皮底下上演,唯一的不同,是姓段改成了姓姚。于是,他有意冷落姚若兰以示警醒,相比之下,沉璧的伶俐可爱愈讨他欢心。
  元帝对沉璧,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么不堪,无论怎样努力,他始终看不清那个据说长得和曦儿十分相像的女孩。每每听到她婉转清越的声音,他的确会欢喜,但那只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喜爱,而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思慕。
  他特许沉璧从宫外带来一名相熟的丫鬟照顾她起居饮食,还免去了她的三跪九叩之礼。小丫头很会察言观色,常变着法儿逗他开心,便如眼下,说书说得好好的,冷不丁就冒出句插科打诨的话,惹得他数次喷茶,威仪全无。
  他常想,如果曦之能给他留下一个这样的女儿,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