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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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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子无悔

  房门被带上,室内重归寂然。
  待脚步声走远,床上的人动了动,俏眸微张,水雾濛濛,岂料正对上青黎寻味的目光,不由涨红了脸。
  青黎放下手中铜盆,叹道:“你还要装到几时?他对不住你的,可算是连本带利还了。连我这个外人都于心不忍,你的心肠还真够硬的。”
  床上的人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们都认为我在惩戒他,其实并不然。我只是不想让他后悔,因为一时情迷,便放弃了他自来想要的东西。”
  青黎默了默,实则沉璧并未说错,那个气度不凡的北6男儿,亦可称作王者天成,他凭借自己的谋略一步步得来今天,也是不争的事实。
  “那你总该给他选择的机会。”
  “唯有放手,才能给他自由的选择。因为他懂我,所以他不会拒绝我,但我不愿成为他的束缚。”沉璧低头笑了笑,唇边梨涡倦倦,“青黎,男人和女人对生活的定义不一样,有时候,我们希翼的幸福,他们并不能真正理解。反之亦然。比方说青墨,我到现在也不觉得他的选择有道理,但我从未将我的观点强加给他。”
  “我也不觉得。”青黎泄气的嘟哝,“可他就是那么个毫无转圜的人,怀瑜设计将他留在了大兴,他得知战况后便马不停蹄的赶来雁门关,若不是被沉非暂时困住,他早就劫人去了。其实怀瑜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倘若他有意外,南淮帝位后继有人,却没想到我哥死心眼,坚持与其共进退,还说……”她怅然而叹,“他说即便抛开君臣之礼、金兰之义不谈,这也是你曾经对他的嘱托。”
  沉璧愣了愣,半晌才道:“怀瑜真的会被置于死地吗?”
  “这个问题,你该问问慕容轩,如果挟天子令不成诸侯,留下他也没多大用处。我却好奇,怀瑜为何定要赴前线亲征,难道他不明白自己的弱点吗?如果换作我哥主帅,凭他的身手,决不至于被擒。你怎么看?”
  “他不是因为我。”沉璧会过意来,断然否定,“他会有千百种亲征的理由,但绝不是为我。人生纵然如棋局,进退虚实,但我很早以前,就是他的弃子。”
  “将军!”
  ,大局已定。慕容弈看了看棋盘,哑然失笑:“轩儿,你仅剩一子,居然还能逼宫。”
  慕容轩不慌不忙:“兵家无忌多寡,然,吃不吃得下倒是个问题。”
  “你与我说话,几时还需要这般转弯抹角?你所指的,便是南淮罢!”
  “不错,此战必将大挫南军锐气,数十年之内不敢再生妄想。但我们若按照几大族长的建议立时吞并南淮,恐怕数十年内也不得安宁,即便勉强硬撑,难保不会被拖垮。”
  慕容奕沉吟片刻:“程怀瑜善治,权术之外,深得民心,且中土有为之士一贯自视过高,断然不会轻易臣服。外敌易攘,内战难平,而北6近年每况愈下,犹如外强中干之朽木,积压的沉疴治理起来也十分费力。”
  慕容轩执杯:“四哥灼见,纵观北6上下,贪污公行,裙带之风,冗军冗员,无一不是执政之大弊,倘若一味追求征战,反而失了根本,岂能长治久安?”
  慕容奕赞许颔:“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已着人拟定诸项条款,内革旧政,外立国威,不日便可呈请四哥斟酌修改。”
  “对你,我有什么放心不下?你明知我所指何事,不要避重就轻。”慕容奕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于众目睽睽之下将程怀瑜软禁府中,诚然可一雪前耻,但倘若没拿捏好轻重,恐怕……”
  慕容轩的脸色沉了沉,一言不的喝完杯中茶水。
  “不瞒四哥说,他的确软硬不吃。若非顾忌璧儿,我必除之而后快。”
  “哦?”慕容奕来了兴趣,“他对你说过什么?他执意亲征,果然并非一时糊涂?”
  慕容轩不语,他想起昨晚那一幕。
  被囚于暗室中的男子泰然自若,一袭白衣,犹胜霜华。
  “死?我既然敢来,也就没有把这个字看得多重。亲征,无非两样结果,胜,得偿所愿。败,最差不过如此。倘若我今生还有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便只剩这一次了。”
  “你以为是我让沉璧去刺杀慕容博?我倒也希望我能狠下这条心,谁知我偏偏做不到。我还指望她能抛却前尘过往,让我用下半生来弥补对她的亏欠。可是,她不给我这个机会,她根本不打算活下去。她一心只想给你报仇,她手上那把剑,离我的胸口,大约也只相差一念之间。那个时候起,我已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是你,胸怀远大,步步为营的夺来天下,我也可以举重若轻急流勇退。这样的放弃,并不是件难事,甚至还能留得身后名。可我从开始就是被逼的,一件以命相搏的东西,就连放弃的资格都不曾属于我。我曾经最快乐的理想,莫过于做个普通商人,忙碌的养活妻儿,闲时在后院种一两株山茶。可事实上,我做了什么?我杀父弑君,我多疑的伤及无辜,我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又为了那可笑的亡国罪名,亲手将心爱的人推往和亲之路。”
  “我走错一步,便错过一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若也不想无果而终,便该应了我的要求,我绝不会让你失望。我南淮后继储君,自当依照我的遗嘱与贵国建交。”
  言尽于此,不为求生,只为见她一面。
  他是不是该庆幸,他的璧儿,尚且一无所觉?
  十里楼台,琴声不绝,待蒙住双眼的黑布取下,怀瑜看到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眉清目秀,流波转盼,只可惜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她的唇角斜伸至额头,虽然经过细心养护,色泽已近浅淡,但美玉终究有暇,再也不复当初的完美。
  “青黎?”他微微皱眉。
  “你没有认错人。”青黎对他的惊讶回以一笑,“跟我来。”
  怀瑜默默跟在她身后,巫峡那一战,付出代价的人,原比他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青黎,你也……恨我吧?”
  “不,既然她都可以释然,我有什么不可以?她说,恨比爱更难,唯有释然,才是真正的解脱。”
  怀瑜苦笑:“她还好吧?大夫们有没有说过,她何时会醒?”
  青黎没有立刻答话。
  回廊两侧白纱轻扬,如同冬日里的大雪,模糊了视域,模糊了空间,他恍然觉得自己又在做梦,唯有在梦中,他才可以这么真实的走向她,走向梦寐以求的终点。
  除却遗憾,只剩圆满。
  他的一生,本该与她携手白头,如今,却也不用等到白头了。
  数着自己的脚步,有些期待,又有些情怯。
  仿若回到多年前的苏州,他在天色未亮之际急匆匆的赶往柳府,只为找她要一份曲谱,抑或是,想见她一面。
  好在这一次不同于那一次,她就在前方安静的等他。
  “到了。”青黎终于停下。
  他举目四望,立足之处乃一方水榭,脚下泉水氤氲,暖雾终年不散,空气中弥漫着药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想必是慕容轩特意建来供她疗伤之用。
  青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侧身相让。
  推门的瞬间,他几乎屏住呼吸。
  怕吵醒了她,更怕惊醒了自己,只是梦呵,梦中的容颜,梦中的笑眼千千。
  他走近床边,不料床榻间被褥整齐,空空如也。
  他怔了半晌,不知所措。
  琴声依旧,只是不知何时一曲终了复又一曲,拨动心弦的旋律,犹如淙淙耳语。
  他倏然回头。
  垂帘深处,正是他朝思暮想却又始终如同镜花水月般无法拼凑完整的身影。
  他难以置信,泪水继而夺眶而出。
  “璧儿,你……”
  上天依然待他不薄,如此一来,他还有什么遗憾?
  她款款起身,唇角一抹清浅的笑。
  “多谢关心,我的伤已痊愈。今日特意等你来,权作送行。”
  她将他请入水榭外的隔间,隔间里早已备好酒席。
  她神态自若,他却有些局促,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他从没想过,会面对清醒的她。
  她为他斟了一杯酒。
  他从碧色的酒水一直望进她的眼眸,忽然明白过来。
  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改变了方式,终究,是由她来送他最后一程。
  什么都不用再说。
  接过酒杯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
  “第一杯,为十里塘的挚友。”
  她垂眸,一饮而尽。
  十里塘的浅浅月色里,一起开怀畅饮,一起对月高歌。年少的纯净与轻狂,此生不再。
  “怀瑜,我常常想,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从头再来,我只愿回到十里塘,经营我的凉茶铺子,等来沉非。到了婚嫁的年龄,出现合适的人,情动之时,我便会自然而然的将他认作与我有着一世约定的那个人,哪怕错了,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我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其实和当初并没有两样。”
  他机械的仰脖,冰凉的酒水淌过喉间,身体的温度似乎也随之流失。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何尝不想重新选择一次,宁愿是流浪在秦淮河畔的孤儿,说不定,也能在人海中遇见她,做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布衣夫妻,恩爱到老。
  她再度为他斟酒。
  她执觞的手白皙而柔软,令他不由得想起梨香苑中的雨后梨花,被风吹落的一点莹白,忍不住想触碰,却又怕它转瞬凋零在指尖,只能痴痴望着,直到它从眼前消失。
  “第二杯,为我无缘尘世的孩儿。”
  他的心神狠狠一震,痛楚不堪。
  那些暗夜里涌动的情潮,在每一寸肌肤贴合之处,幻生出绝望而妖艳的花,而后,又在无数个思念成狂的夜晚,熬成无药可解的毒。他与她之间,真正的缠绵,不过一夜。
  “我曾经,真的想要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能够让你我血脉相连,能够让你我走到下辈子都不会遗失对方。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木木是谁?他,其实是我心底的执念,一个关于天长地久的执念。但是,怀瑜,我爱过你,在那个执念左右我之前,我就已经无法自拔的爱上你。我尽力了,却仍修不来相守的缘分,对不起……”
  他缓缓饮下杯中物,疼痛早已不知从哪泛起,连带着她的眉眼,一并沉入晦涩的混沌。
  他徒劳的维持着一线清明。
  “璧儿,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笑着摇头,最后一次给他斟满酒。
  “第三杯,为余生的相逢陌路。”
  酒水漾了一些出来,溅到他手上,与之相随的,还有她的泪,令他留恋的温暖。
  “怀瑜……”她轻唤着他的名字,一如在梨香苑的每个清晨,她叫他起床,他总是故意不睁眼,直到她娇嗔的拿粉拳砸他,而那轻轻软软的声音,早已袅绕在心底,成了一生中渴求不得的美梦。
  如今,他依旧不要睁眼,装作听不见她后面的话语。
  是的,你我缘尽于斯。但余生,并不会再相逢,如此,终难成陌路。
  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他的唇边竟绽开温柔的笑意。
  璧儿,我死也不愿放开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