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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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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子成说

  南历开皇四年,以沿边六城为礼,南北正式建交,开埠通汇,百废俱兴。北6熹帝禅位于四子慕容奕,即改年号为天佑。北历天佑两年初,官员改制完毕,政局清明,至此,奕帝方许幕后高参归隐田园,留一代传奇。
  终南山下的小村寨搬来一户人家,平日只见男主人进出,鲜少见到女主人。
  “璧儿,你成天这么躺着,不累么?”
  躺在床上的女子神色安宁,似在熟睡。端坐榻前的模范丈夫一心一意为娇妻修剪指甲,全然不在意他说的话有没有人在听,抑或是,被什么人听了去。
  “我承认当初是我不好……”例行的忏悔,刚起了个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补充几句:“可给你种忘忧蛊的馊主意不是我出的……虽然我并不希望你为我伤心,却也怕你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哦?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床边原来还站着一个人,黑衣男子凉嗖嗖地抛出一句话:“我记得你很是豪言壮语,说让她尽管忘,大不了你再重新追求她一次。”
  “我自然不愿她为我担惊受怕,郑伯的提议,你不也赞成吗?”模范丈夫面不改色,过了一会,眉峰轻蹙:“几位长老都给她诊过脉,该治的伤都治好了,她怎么还不醒过来?该不会是那蛊儿遗留下什么毛病吧?”
  “他们不也说了随时都有可能醒吗?心病还需心药医,等你哄得差不多了,她大概就愿意醒了。”黑衣男子不以为意地挑挑眉,颇有些幸灾乐祸。
  模范丈夫终于沉不住气了,回头道:“天义门近日都闲得霉没事干了么?你老守在我这里做什么?”
  “我来了才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你又我一直没给机会谈正事。”黑衣男子好整以暇的给自己倒了杯茶,眼风扫过咬牙切齿的某人,唇角忍不住抖了抖。
  “有事快说,说完慢走。”模范丈夫风度尽失,没有立马赶人,还算是留了两分薄面给自家小舅子。
  黑衣男子清清嗓子,敛了笑意:“你两年前对西域毒王下达江湖追杀令,却因不了了之让他一再逃脱,如今他潜回中原四处散播谣言,指控你暗中给各大掌门种下噬心蛊,言之凿凿,令前阵子好不容易平息的风波又起波澜。那些掌门人本就对你心存芥蒂,我认为你该出面澄清一下……”
  “老毒物所言不虚,我怎么澄清?”
  黑衣男子愣住,只听对方继续不慌不忙道:“但也是时候召集一次武林大会了。老毒物不过是看得出一两分蛊相,噬心蛊一旦入体,便只有种蛊之人可以拔除。他们若是不信,不妨推举出一两个代表到我跟前试一试。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你待要如何?”
  “拔除噬心蛊无非需要耗去些内力,若能换我全身而退,倒也值得。事后,我想带璧儿远离江湖,过些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至于老毒物,你去帮我处理掉,只要他不再让我瞧见,往日旧账便一笔勾销。
  黑衣男子轻咳一声,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至床畔,却不是在看说话之人。
  “你当真想好了?”他不动声色地提醒:“你布局多年,断然不是为了全身而退罢!”
  模范丈夫丝毫不觉,一双蓝眸只顾深情望着床上的娇妻:“多年前,我并不认得她。”
  “那就照你说的办,我先去安排。”黑衣男子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临出门时脚下又顿了顿,“对了,允昌长老让我提醒你,根治寒毒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万不可懈怠,别等到丫头醒了,你却又倒下了。顺便,这丫头自小怕痒,你可以试着刺激她的敏感穴位。”
  “璧儿,”模范丈夫置若罔闻,继续对着妻子自言自语:“我找了那么多年的炎炙石竟然会由你生来携带,足以说明你真的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你醒来好不好?只要你醒来,随你怎么折腾我,打也好,骂也好,吃干抹净也好……”
  说着说着,指尖下滑,轻挠她的胳肢窝,语气仍是一本正经:“我不学沉非那么坏,我无论怎样都不欺负你……”
  “慕容轩!你的脸皮可以再厚一点!”
  六月的西湖,水映山色,渔舟唱晚。湖面上一座游舫,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盛景中随波荡漾。
  装饰华贵的船舱里,慕容轩轻拥佳人半卧于榻,不时拣一粒酸甜可口的乌梅喂入她因怀孕而极度挑食的小嘴,讨好道:“据说爱吃酸的会生儿子。”
  佳人微笑答道:“据说生女儿的容易成为下堂妇。”
  “那是别人家。”慕容轩抓紧一切机会表白:“你若生个同你一样貌美如花的女儿,我高兴都还来不及,但我又想,在她前头最好能有个哥哥,时刻跟在旁侧保护她,喏,就像沉非待你……”
  佳人凉凉的瞟了他一眼:“他不也一样帮着你骗我吗?”
  孕期中的女人情绪不稳且多疑,为了搞好与小舅子之间的关系,慕容轩吞了吞口水:“璧儿,他其实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的,那时你已经让大家以为你完全忘了过去,所以没人敢对你提起我。”
  “你瞒过全天下人都情有可原,却为什么不提前与我商量?摆明了就是不相信我!如果不是我一心寻死,你还不愿现身是不是?”
  怀中娇妻委屈得红了眼圈,为夫的心脏一阵阵抽紧,忙使出浑身解数解释:“我并非早有打算,如何提前与你商量?直到你来天牢之前,我都在静观其变,原想等局势稍显明朗再设计脱身,可自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再也耽误不起。那晚我正好毒甚重,你走之后,我便用龟息心法封闭全身气脉,骗过了验尸医官——与其说是骗,不如说我当时真的很接近一具尸体,我其实已经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控制脉门,甚至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再度苏醒,万一寒毒攻心,也只好落得风光大殓。我持续昏迷了数月,幸得生还。寻根究底,竟多亏了你留给我的那枚戒指,戒指中嵌着的,便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炎炙石。”
  “难怪前年冬天,你的寒毒也迟迟未来……”冥冥中,仿若巧合,又好似注定,沉璧出神的喃喃自语,“原来是它……”
  “不错,炎炙石的奇效名不虚传,若不是它帮我捡回一条命,恐怕……”慕容轩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于是唯有以身相许……”
  沉璧面色绯红地瞪他:“不许打岔!你临时起意诈死,难道就不怕因无人接应而弄假成真吗?”
  “怎会无人接应?不是还有黑蛋吗?不过,”他将沉璧搂紧了些,“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娶了房媳妇,省得他老把‘河神送的婆娘’挂在嘴边。”
  沉璧忍俊不禁:“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慕容轩清了清嗓子,故弄玄虚,“你真的要听吗?”
  沉璧仰起脸看他,好奇地点头。
  柔软的唇印在她额头,慕容轩的声音低醇而动情:“璧儿,我先前并不知道,你把我看得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我的这一生,每一步都在计划中,即便稍有偏差,也总能力挽狂澜,唯一的意外,只有你。我在四哥府上疗伤,以退为进,重整旧部,却着实没想到你竟会为了我……”情动之深无法成言,他频频俯,细碎的吻落在她间,半是责怪半是委屈:“我便是治好了寒毒,也差点被你吓死。说来也奇怪,你不是已经……”
  “其实我并没有服用那颗忘忧蛊,”沉璧依偎着他的胸膛,无限庆幸,“我含在嘴里好一会,终究还是吐了出来。我舍不得,纵使后悔,后悔从前不懂你的心,后悔不曾好好对你,后悔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后悔没能早些与你……”羞红的脸颊宣告了漫溢心底的柔情,她低语呢喃,“可是,就连后悔也都是甜的,只要闭上眼,就觉得你还在身旁。”
  “我哪敢走远?”眼见娇妻情绪好转,慕容轩趁热打铁,“傻丫头,我给你的那把剑实则另有乾坤,你日夜携带,怎么就没现剑柄上的锁扣?暗锁中存有早备给你的信,为的就是提醒你,迫不得己之时,我可能会用上最后的金蝉脱壳。当时在天牢里,我是不是也嘱咐过,无论生什么事,只要不是我亲口承认,勿要轻信人言?”
  我从未想过走远,哪怕只剩魂魄,也要与你相依。
  他的计划中,其实并没有算漏她。乱世风云,生死难测,凤凰涅槃,浴火为劫,他既然已走到那一步,岂能轻易逃脱?之所以留下那些话,只是希望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能好好活下去。即便他真的不在了,也要凭借彼此牵挂的温暖,直到遇见一个能替他照顾她的人。
  历经九死一生,他让她看到的,始终是云淡风轻。
  沉璧愣了愣,模糊记起慕容轩确实是说过这样一句话,但当时的她光顾着心疼,哪里有空细细琢磨。后来乍闻噩耗,已然万念俱灰,更加无法深思。至于那把剑……她讶然抬头,正好撞见他笑得意味深长,多少还带了些促狭,当即薄怒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老奸巨猾么,我哪想到那么多?”
  “我再是老奸巨猾不也有人爱么?”
  “谁爱你?”一记粉拳砸了过来:“我可没说过!”
  “我又没说是你。”慕容轩笑着摸了摸沉璧微微隆起的小腹:“我的儿子将来自然会爱我。”
  “女儿!”她偏要与他对着来。
  “璧儿……”他忽然柔声唤她,轻轻扳过她的身子,与她眉心相抵。
  “嗯?”直望进那双如海般深沉如月般温柔的蓝眸深处,她的心跳不觉加快。
  他缓缓道:“性命攸关之时,我曾暗自许誓,倘若上天还能够让我活着见到你,此生此世,我便什么都不再奢求,只愿与你长相厮守。”
  江山如画,怎抵得过她笑颜如花。袖手天下,总胜过一生空牵挂。
  当日四哥问他,他亦是这般回答。
  一番恳切之辞令她微微动容,情不自禁地回应:“年年岁岁,晨钟暮鼓,我也一刻都不要与你分开。”
  “嗯。”他亲了亲她的唇:“所以,你一定要说服沉非接替门主之位。”
  前后话题未免转承得太快,沉璧一时没反应过来,大眼眨了眨,依旧乖顺地瞧着他。
  慕容轩叹了口气:“你知道么,为了说服沉非,我差点跟在他后边跑断了腿,可他还在推三阻四。我就想不通了,门主该做的事,他早就做得七七八八……”
  诚然,沉非将门主职责履行得毫无纰漏,有此得力下属,他原本该感到欣慰,只是偷懒这种事,食髓知味,他已完全上了瘾。况且娇妻待产,他哪还有心思顾及其他,于是想了一计,沉非对沉璧向来有求必应,由她出面,大约就能十拿九稳,往后他也好纵情逍遥……如意算盘拨打得起劲,慕容轩全然没注意到娇妻越来越黑的脸。
  终于,忍无可忍的河东狮吼爆:“慕容轩,你给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引我去找沉非对不对!”
  “夫人息怒!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只不过……哎,拳头疼不?来,相公给你揉揉……”
  船儿摇摇晃晃地前行,仿佛承载不住过多的甜蜜,小儿女们的打情骂俏随风飘远,自湖心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沿岸杨柳依依,浓荫深处,停着一只乌篷船。
  舷板上坐着一人,华袖洒案宕叠,手中酒杯移至唇边,缓缓饮尽,左手执壶续满,端起来,再度以杯倚唇,浓烈酒液顷刻间顺喉而下。
  他的脸隐在薄暮湖光中,黑两鬓像是染了一层烟云尘霜,血丝浅淡的眸中流动着一抹深沉难懂的暗伤。
  有多久没听过她的笑声了,好似已过半生。她放了他,却还不如杀了他。
  酒易伤身,亦能安魂,总的来说,是个好东西。
  半醉半醒间,总能看见一些幻象。
  有她出现的一幕幕,都是幻象,却让他沉溺得无法自拔。
  无意荒废朝政,确是力不从心。
  一日,他遇见了一个婆婆,婆婆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末了,还带他去一条河边,让他看一个人。
  他一眼认出那双眸子,清澈如斯,穿越千百万年的时空,深深烙进他心底。
  原来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姚佳。
  庄生晓梦迷蝴蝶,翻来覆去,不过是缘灭的轮回。
  他终于明白曾经那般荒谬而冗长的梦境从何而来,梦中那名痛失永爱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一直亏欠着她。他问婆婆怎样才能偿还,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用他的命来换。
  婆婆却只说了四个字:不如相忘。
  唯有相忘,才能令来生陌路,才能……不再相恋。
  也好,如此也好。
  他猛然灌下一大口酒,呛得呼吸一滞,蜷起的掌心掉下一样东西,他慌忙拾起——那是一枚普通的贝壳,只是经过常年累月的摩娑和把玩,贝壳的纹理已被磨平,淡淡的紫色显得分外莹润。她曾说过,紫贝壳代表爱情的祝福,如果找到与之匹配的另一半,就能得到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情。可惜,他这辈子是再也找不到了。
  怔忡许久,他扬声唤来船家,将置于桌案上的一只卷轴与贝壳一同递过去,朝游舫的方向指了指。船家领会其意,摇了一叶竹筏匆匆驶离。
  四下安静得有些寂寥,他从腰间取下一管竹箫,把玩片刻,扬手挨近唇边。
  箫音低沉婉转,叹一曲滚滚红尘,祭一场宿世情殇。
  回望处,唯有烟波万顷。
  此生此世,真正活过的,只是梨香苑**剪西窗烛的那一年。
  俄顷,船头轻轻一晃,他的心跳也跟着轻轻一颤。
  他故作随意地举杯:“晚来的祝贺,还请见谅。”
  终究忍不住,忍不住一抬眼,目光便再也收不回。
  她比以往丰腴了一些,神色也鲜活了不少。乍一看,还以为时光倒流,俏生生立于他跟前的,依旧是当初那个明媚娇憨的江南少女。
  他不禁微笑。这一眼,又可管上好多年。
  “我也有样东西给你。”
  一枚闪亮的小玩意搁在酒杯旁,花萼般的红钻,折射出熠熠光华。
  他沉默不语。
  她欲言又止,怕他不肯收,亦不知如何解释。
  他却知道这枚戒指的来龙去脉,他还知道,拿了它,就等于饮了忘川河水熬成的孟婆汤。
  有些事情,他其实也想忘,比方说,那一夜,她拿了御书房的密信不告而别,他站在城楼上,目送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见他缓缓拈起戒指,沉璧暗自松了口气,那副描摹着竹苑海棠的画卷,当窗执笔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而今,他终于肯放手。
  “就当是……相识一场的纪念。”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她亦将他望着,过往的片段如潮水般漫过心房。那些落花逐流水的年少逍遥,那些暗香疏影下的风月缱绻,缥缈盘桓的回忆,在瞬间凝固成永恒,轻轻一碰,烟消云散。
  她终于起身告辞,不经意间,却听他低低呢喃。
  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如雷贯耳。
  佳佳,别了。
  她倏然回头,残阳夕照,烟霞明暗,他的笑,印在岁月尽头。
  泪,毫无征兆的涌出。
  木木,别了。
  这一次是真的别了,放不下的,也许只是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然而,走到这一步,来生,来生的来生,我们都不要再见。
  一树海棠春梦里,满枝花散又一季。恍惚经年,依旧人间。
  湖心的画舫驶入水天交接处,再也看不见。
  乌篷船上的客人已然离去多时,船夫收拾杯碟,在酒盅里现一只怪模怪样的戒指,好奇地用牙咬咬,非金非银,于是索然无味地随手一扔。
  水面跃起一朵小水花,涟漪散去,平静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耗去整整一年时间,为了出版修文不下数十次,当然,文是越修越好的。亲们也不要再纠结于实体书的事,或许时机还不成熟,但是《君心》能得到你们的认可,无论以怎样的形式,都是件非常开心的事。
  谢谢大家陪我这么久,一路给予我走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嗯,这篇文应该会有一两篇番外,但现在还没时间写完,当然亲们也不会太急了,说不定哪天就有惊喜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