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不寒而栗
在无锡吃饭休整之后,陈子龙、夏允彝再次乘船北上,而这次同行者多了很多士子。看对方船小,陈子龙更是邀请许都等士子上了自己乘坐的大船。
陈子龙是官宦出身,其家是松江大户,租赁一艘的大船根本不算什么。而对许都等贫寒士子来说,船费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对陈子龙的慷慨,许都等人自然心里感激。
陈子龙善于交流,很快便和诸士子打成了一片,而相比夏允彝却显得有些木讷,只是坐着一旁微笑看着。
一路上说说谈谈,时间过得很快,又过了两日,船只便到了镇江。然后看到镇江城外一片连营,城头旌旗招展,江面上游弋着数十上百的大船。
就在镇江城外,搭着数处大帐篷,有很多读书人正在排队。诸人下船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报名处。凡是外地来参加考试的士子,都在这里报名。
陈子龙带头,一群士子开始排队,就见在场排队的士子足有上千之多,还不时有士子下船加入。
“这位兄台请了!”陈子龙冲着排在自己前面的士子行礼道。一番寒暄之后,知道这个士子名叫辛永丰,丹阳人,秀才功名。
“辛朋友是丹阳人,距离镇江不远,可听说此次陛下举行考试详情,准备录取多少士子,录取之后又会如何使用?”陈子龙问道。
辛永丰道:“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此次录取士子数量不定,只要是考试通过都有录取的可能。据说录取之后会委任为镇官。”
“镇官?”陈子龙愣了一下,“何谓镇官?”
“就是在每个县以下设立几个镇,每个镇管理若干村子,负责民政税赋教化等职。镇设镇长、副镇长、税官,巡检等官职,秩为九品八品。我只是一个秀才,若是能考上当一个九品官就满足了。前辈您是举人,至少能当八品镇长!”辛永丰答道。
“每个县设若干镇,每个镇管若干村......”陈子龙喃喃说道,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皇帝的作为,分明是要完全颠覆大明现在的官职啊!
大明成立以来,皇权不下乡便成为定制,朝廷只管到县一级,县以下由家族自治或士绅负责教化。而现在设立镇官,分明是要把管理教化百姓的权力从士绅手中收回!
要变天了,真的要变天了啊!大明没变,还是大明,皇帝没变,还是崇祯天子,但士绅的天要变了啊!
“增加如此多官吏,百姓负担必然增加很多。”陈子龙没有说话,他身后的夏允彝忍不住道。
“嗨,也不能这么说。增加官吏不假,但田税商税肯定也会增多,多出的税赋完全养活得起增加的镇官。”辛永丰摇头道。
以往之时,因为皇权不下乡,使得官府对民间情形根本不了解,官府的差役只是收税的时候才会到达乡下。民间田亩多少官府都不清楚,士绅依靠身份勾结官府肆意逃税。而设镇后,每个镇管十几里村子,镇官们对地方的情形自然会非常熟悉,有人再想逃税几乎不肯能。官府的税收必然会增加!
而且皇帝既然前所未有的在县下设镇,焉能没有其他手段?府县官制肯定也会进行改革,士绅们再想像以往那样勾结官府逃税恐怕非常困难!
作为最聪明的读书人中的代表,陈子龙和夏允彝自然明白辛永丰话中的意思,知道多出来的镇官们的薪俸不难解决,并不会给朝廷增加多少负担。便是以往县衙官吏贪污的钱粮拿出来一些便足以养活镇官们了。
“县下设镇,真是前所未有啊。”夏允彝叹道。
陈子龙却摇摇头,前所未有吗,未见得!两汉之时,县以下便设了蔷夫、游缴、三老、亭长能官职,而两汉之时朝廷对地方控制非常之严,中央集权之盛前所未有!而到了大明,皇权不下乡之下,朝廷对乡野完全失去了控制,乡下便成了士绅们的天下!
“听闻陛下在山东就是这样做的,招募了很多读书人当镇官,而且听说若是镇官做的好还能当县官,甚至入朝做六部尚书都有可能!”辛永丰兴致勃勃的道。
“这样的话还要科举做什么?官员任免是吏部的事,全国这么多县,若是所有县都设镇,需要的镇官何止数万?陛下任命的过来吗?”夏允彝摇头道。
“那咱就不知道了,朝廷的事自然由陛下做主,陛下总会有办法的吧。”辛永丰笑道。
朝廷的事由陛下做主,夏允彝沉默了,陈子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明自然是朱家的,可是天下却是天下人的天下啊!不管是几社成立的初衷,还是复社的宗旨,都不是这样的。
复社名士黄宗羲做过一篇文章名叫《原君》,其中说“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实乃“为天下之大害”。对黄宗羲的这种思想,陈子龙和夏允彝深以为然。皇帝不过是因为血脉才成为皇帝,并不真的是上天之子,刨除身份,皇帝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但陈子龙和夏允彝也清楚,在天下大多数人心中,皇帝便真的代表大明,皇帝的话便真的是金口玉言。辛永丰一个秀才尚且这样想,普通百姓如何想更是可想而知了。
陈子龙何夏允彝清楚,其实皇帝根本没有权力在县下设镇,没有权力颠覆大明现在的官制!皇帝虽然是天下之主,但在皇帝之上还有制度,还有祖制!若是皇帝依靠身份肆意妄为的话,必然使朝廷制度失去平衡,结果很可能会导致天下大乱!
譬如隋朝,隋文帝杨坚在的时候隋朝何等强大,仓库的粮食多的几十年都吃不完,穿钱的绳子都腐朽了。可是杨广即位之后肆意妄为,惹怒了当时大部分世家,破坏了权力的平衡,以至于隋朝竟然两世而亡......
而当今崇祯皇帝,其行为和那杨广何其相似?不,甚至比杨广走的更远。最起码杨广也没有公然对隋朝的世家宣战。而崇祯的行为,却无异于要对整个士绅阶层开刀!
崇祯南巡的一系列行为,皆是抛开了朝廷自行其是,把朝廷,把各种规矩完全当作了摆设!不通过吏部私设官职,视朝廷选官制度为无物!擅自清查处置官吏,恶意查抄士绅地主商人田产财富,判罚杀人全凭个人喜好,朝廷三法司、各省按察司完全成了摆设!
就崇祯南下这一年的作为,其实和独夫没有什么区别!
陈子龙对崇祯收复辽东平定蒙古的赫赫武功自然是敬佩的,可是对崇祯南下的作为却不认同。只是抱着为天下的心思,才来到镇江,希望能劝说皇帝改弦更张。毕竟若是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普通百姓。
陈子龙自认自己的想法绝对大公无私,完全能代表江南士子的心声!
可是现在,看着辛永丰还有其他普通士子的脸上的殷殷期盼,陈子龙却犹豫了,不再那么自信。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江南士子不止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复社名士们,眼前这人数众多的普通读书人,他们也是士人的一员啊,而且他们的数量更多更多!
这些人数众多的普通读书人,这些童生,这些普通的秀才,他们在科场是没有多少希望的,可能考一辈子也考不中举人。仕途科举无望的情况下,很多人最终会放弃读书,或去私塾成为一个教书先生,或设法去官府当个小吏,或做工做生意,辛苦赚些银钱养家糊口,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员。
可这些读书人,他们在读书之初,也都是有理想的啊,很多人都做过考中进士当官光宗耀祖的美梦,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个读书人没有想过?
然而科举的残酷,注定了很多读书人一辈子也考不中功名,注定了无数读书人当官改变命运的梦想破灭!
而现在,皇帝举行考试,考中者可以当官,虽然只是九品八品的镇官,但却许诺当官当的好可以升官,做知县做知府,甚至能入朝做六部尚书!
对这些科举绝望的读书人来说,这无疑绝路逢春!每个县都设镇,需要的镇官数量何其之多,这种考试录取率必然非常惊人,又如何不让这些普通读书人趋之若鹜?
只此一项举动,皇帝便尽收这些普通读书人的心。而和这人数众多的普通士子相比,复社两千名士又算得了什么?
有这人数众多的普通士子支持,名士们的想法又何足道哉?
张溥还想通过复社和东林党的影响,煽动朝廷和地方官员们辞职,以此来要挟皇帝,现在看来,这种想法何其可笑?
“论操纵人心,陛下真是炉火纯青矣。”陈子龙悄悄对夏允彝道。夏允彝点点头,脸色也很沉重。
“汝是举人,不等着考进士,为何也要参加考试?”轮到陈子龙时,负责报名的一个官员诧异的问道。
说是官员,却白面无须,其实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没办法,派出了官吏去盐运司任职以后,朱由检身边着实缺人,不得不把随行侍候的小太监也派了出来,负责报名登记工作。
考进士?还能等到科举举行吗?陈子龙心中叹道。观皇帝的行为,是在大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估计短时间内,是不会再举行科举考试了。因为皇帝不需要科举考出的官吏,而是通过自己举行考试这种办法选择官员。也许以后,科举还能否存在都难说!
“都是为朝廷为陛下效力,没什么差别。”陈子龙淡淡道。
“怎么没差别?考中进士就是官,至少能当知县,这次考试出来顶天只能当八品镇长。”那太监笑道。
陈子龙微笑道:“我只愿心中所学能得到施展,不在乎官位高低。”
“好吧。”太监撇了撇嘴,把陈子龙名字、籍贯、家庭情况等信息登记下来。
报名之后,却不允许离开,而是有人带他们去一处营地,并告诉他们,在考试之前都得呆在营地,考试过后才能离开。
就在江边,搭了几百个帐篷,陈子龙等人原以为这是军营,没想到却是给报名考试的士子们住的。
每八个报名的士子一个帐篷,一日三餐提供饭食,并不需要自己花钱。许都等贫寒士子非常高兴,毕竟有免费的饭吃,有不要钱的地方可住。而陈子龙和夏允彝则有些不适应,实在是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住的差,伙食也差,而且七八个人住在一个帐篷中,实在是太闷太挤。
陈子龙和夏允彝皆是大家族出身,家里有的是银子,自然住得起上好客栈,本想着和管理营地的官吏说说能不能去镇江城中居住,时间到时去参加考试,却被告知不允。凡是私自离开营地者,一律取消考试资格!
营地中有很多规矩,比如帐篷中床铺要自己收拾整齐,不许随地便溺,不许嬉闹打骂,吃饭时要排队等等。每日饭后,众人还被逼着站队,站成整齐的队列。然后有人给他们训话,告诉他们各种规矩。还有人给他们上课,讲述禁卫军攻打辽东平定蒙古的英雄事迹,宣扬忠君爱国思想,等等。
最让陈子龙忍耐不了的是讲课人的身份,好些竟然是一些丘八军官,听说都是禁卫军的监军,却没有官职品级,平时在军中的任务却是监察教化,很多“监军”一看就是没读过书的穷苦出身,讲话都结结巴巴,却要给自己这名满天下的士子讲课,真的是笑话。
讲课的内容更是乱七八糟,有军队中的轶事,有战场厮杀的情形,竟然还有家长里短的故事,一些监军竟然说起当兵前的生活,讲他们当兵前是如何的穷苦,如何得受到士绅地主的欺压,各种凄惨便是陈子龙都听得心中恻然。
“自从加入禁卫军后,我才第一次吃上饱饭,家中也分了田地,我父母兄弟们才不再饿肚子。去年我回家探亲的时候,我爹对我说一定要在军中好好干,一定要为陛下英勇作战,谁敢反对陛下就杀了谁!”那监军最后道,却听得陈子龙不寒而栗!
ps:四千字不再分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