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004 唇枪舌剑的夜宴

首页
  004 唇枪舌剑的夜宴

  虽已近暮,业已势微的阳光却依旧将郑荣炫得睁不开眼。一阵晕头转向之后,郑荣好不容易才让双眼适应了巨大的光线变化,耳边却想起尖锐而沙哑的嗓音,原来是王忠海不知何时走到郑荣身后耳语了一句:“圣上命老奴传旨,要留王爷夜宴。”

  既然是圣旨,郑荣当然不敢回绝,郑重其事地行礼回道:“本王领旨。”

  王忠海听了,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说道:“那就请王爷申时摆驾御花园了,嘿嘿嘿嘿,不知王爷还记得御花园所在何处否?”

  郑荣自小在宫中长大,御花园又是皇宫之中一个大所在,自然知道怎样走,也不答应王忠海,反握着手,缓缓向御花园走去。

  虽说按律藩王有自由行走皇宫的权力,但郑荣毕竟已有十年未曾进宫了,一个人大摇大摆在皇宫中闲逛实在是惹人注意了点,因而不时有皇宫中巡视的御林军停下来盘问。幸好当年与郑荣相熟的守卫,不少已晋升为大小头领,一番寒暄之后也不敢为难幽燕王。不过反复接受盘问还是多少有些麻烦,郑荣不禁加快脚步朝御花园走去。

  先帝喜好热闹,郑荣十几年前在宫中时,御花园本是经常举办各式宴会的。然而当今皇帝郑雍潜心修仙,深居简出,不必要的朝会都已然是能省则省了,以至连朝鲜、安南、琉球、日本之类属国朝贡都不会亲自接见,而礼部官员当然是不可能在御花园宴请外国使臣的,这就让“摆宴御花园”的圣旨乍一下达,便令内监实实在在地忙活了起来。

  一个人来的郑荣也不想因为无谓的礼仪而搅扰忙碌的准备工作,于是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欣赏起花花草草起来。洛阳地处中原腹地,论花草繁茂原本是不及江南、云贵及南粤各地的,而宫中自有能工巧匠将各地贡献的花草果木在此黄土上培育生长。如此集百花于一隅,虽然有失自然情趣,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百花之中尤以梅花居,这与大汉创业颇有渊源。当年太祖揭竿而起,战失利,前朝官兵追迫甚急,太祖不得不遁入山中,唯靠酸梅充饥,熬过半月、收拾人马、东山再起,这才有了大汉二百年基业。太祖不忘创业艰难,又贵梅花苦寒盛开的品质,遂将梅花定为大汉国花。大汉经过两百年的太平盛世的不断选种培植,如今在宫廷之中娇生惯养的梅花不仅色彩各异,花朵更有拳头大小,比之牡丹的富贵完全不落下风。如此的梅花虽有失太祖当年居安思危的用意,却十分让人赏心悦目,这般瑰丽的奇葩在郑荣眼中幻化成翩翩迷彩,竟然模糊起来。

  日落西山、皓月当空,御花园四周点起无数灯烛,将宴会现场点得恍如白昼,色彩各异、形状不同的奇花异草在各色灯光的渲染下显得尤为绚丽,天气也日益凉爽起来。此次夜宴规格与以往不同,除当今圣上郑雍及幽燕王郑荣外,受邀的仅有两位皇子,暨皇长子郑昌、皇次子郑爻;在京的亲王暨河洛王郑华;名义上在国子监念书,实际为人质的岭南王世子郑诺;以下还有郡王、国公一级皇亲十一人,便是本朝皇族的骨干了。又有中书省暨内阁三位阁老,暨百官之的丞相杨元芷,左右中书令曹康、张和;六部尚书暨吏部尚书梁勋德、户部尚书叶源璐、礼部尚书施良芝、兵部尚书傅夔、刑部尚书宇文观、工部尚书鲁贾;还有六部左侍郎受邀,六部右侍郎在日常事务中同左侍郎仅有分工不同,此次却只因名义上比左侍郎有些微不及便不在受邀之列,不禁万分郁闷。如此仅有三十二人赴宴,虽然人数不多,却已集中了大汉中心统治层。

  座位的排列也颇费周章,居中俯瞰的自然是皇帝的龙椅;郑荣坐在皇上右侧的金陛之上,既有别于太子的左侧,又有别于包括两位亲王、外廷宰辅在内的所有人;金陛之下,则是右侧为皇亲国戚,以品级排列,品级相同的以辈分排列,辈分相同的以授勋时间排列,时间相同的以年龄排列;皇帝左侧则是外廷官员,当的是中书省三位宰相,以下按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为各部尚书,再以下则是各部左侍郎。虽说郑荣对礼部施尚书的第一印象不佳,而对由礼部安排的这番极有用意的排列却颇为欣赏。

  申时已到,一队宫女太监谨小慎微地迈着久经训练的步伐从御花园深处走来,各执大小盘碟为诸位大人一一上菜。皇宫御膳烹调讲究淡雅中庸,虽谈不上是什么珍馐美味,但贵在用料皆为难得一见的上上之选,让不少次见到御膳的皇亲官员垂涎欲滴。不过赴宴者中却没有一个敢于下箸,原因无他,只是当今皇上尚未入席。

  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无论心中的想法如何,王公大臣们始终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平日无伤大雅的交头接耳也因这特殊的氛围而未出现。直至一声高亢尖利的“圣上驾到”的呼喊响起,在座的三十多名贵人这才几乎同时站起,扭头循声望去——只见皇帝郑雍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摇地朝着宝座挪动。

  皇帝久未临朝,莫要说是几位不是至亲的王公和六位左侍郎了,就算是如施良芝这样资历浅薄的六部尚书,也是头回亲眼见到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居然不顾礼仪地抽泣起来。正当刹那无措之际,还是老成持重的杨丞相一边高呼“臣等恭迎万岁”,一边率先完成了从起立直至匍匐地面的一整套规定动作。众臣这才在杨元芷的带领下,纷纷拜伏地上,响起稀稀拉拉的“万岁”之声。

  皇帝好不容易才在簇拥之下坐上了龙椅,顺顺气说道:“诸位爱卿请落座,此番是朕为幽燕王接风设宴,爱卿等不必多礼。”

  皇帝久未视朝,玉音更是难得,包括两位皇子在内的三十位权贵,虽然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汉白玉质地的地面,耳朵却无不直竖聆听,生怕错过了某个重要细节,乃至皇帝说完半晌都不见有人起身。

  郑荣见此情景,忙在一旁谢恩道:“谢万岁!”说罢便正襟危坐于席上。诸位皇亲臣工听了,便齐声高呼:“谢万岁”,起身也不敢拍拍身上的尘土花泥,一个个端坐在几案之后,却没一个动筷子夹菜。

  同样许久未见皇亲国戚、朝廷百官的皇帝眼见席中这幅拘谨的场面,似有半分好笑,又有半分得意,欠身举起当年太祖高皇帝宴会群臣时用的青铜酒爵,尽力抬高声音道:“诸位爱卿,朕久染疾病,经年不愈,多亏诸位朝廷内外一体,尽忠办事,这才天下太平,朕深感欣慰。来来来,朕敬大家一杯!”说罢,便将斟了八分满的酒爵朝嘴边送去。玉液佳酿,香醇扑鼻,让不识酒中三昧的皇帝郑雍也有所陶醉,略抿了一口,却经不住酒中蕴含的劲道,不免干咳两声,颇有不舍地放下酒爵。

  各位皇亲大臣见圣上敬酒,受宠若惊还来不及,此刻哪怕是平时滴酒不沾的,都忙不迭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哪敢同私宴上一样使劲劝酒,非要敬酒者干杯见底才算罢休。

  皇帝笑着点点头,看着郑荣对众人说道:“御弟为国戍守北疆,劳苦功高,难得在此良辰同朕及诸位爱卿同饮,可谓不亦乐乎。可惜朕不胜酒力,诸位还请多敬幽燕王几杯啊!”

  话音刚落,便有人举杯来敬。郑荣定睛望去,果然是皇长子郑昌。二十年前,当今皇帝郑雍尚龙游潜邸,不知何日临幸更衣丫头,几个月后丫头肚子日渐隆起,这才被纳为侧室,足月诞下一子,便是郑昌。虽然郑昌生母贫贱,长得却极肖乃父,同叔父郑荣也有几分相像,一眼望去便是皇族血脉。只见他极为恭敬地举着酒杯,说道:“皇叔文武双全,郑昌自小仰慕。十年之前皇叔尚未就藩之时,侄儿多次聆听皇叔教诲,如今思之,果然受益良多。只是尚未融会贯通,还望皇叔此次进京,多留几日,好让侄儿上门讨教,故在此敬皇叔一杯。”

  郑荣笑笑,暗想:郑昌少时愚钝,四五岁还不能读书写字,多次让先帝担忧;等到能念书认字了,自己早是个领兵打仗的王爷了,终年出征在外,何曾指点过郑昌。不过酒宴之上,哪能较真,便谦虚两句、恭维两句,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不想刚斟满酒,席间又有一人起身来敬,是皇次子郑爻。郑爻算是郑雍嫡出,母亲为当今皇后。皇后是世代忠良之女,由先帝安排嫁给郑雍,并不得郑雍宠爱;然而皇帝醉心修炼,对其他嫔妃也都兴趣索然,皇后倒也坐稳了后宫领袖的位置。子以母贵,郑爻在内廷之中的势力,是郑昌所不能比的。

  郑昌同幽燕王郑荣的所谓关系,本就是硬坳出来的,比他还要小了两岁的郑爻更难攀上什么交情,好不容易想出“皇叔功勋卓著,声望崇高,让人久仰”之类的空虚说辞,刚要出口,没想到身边的郑昌却冷笑着缓缓地说道:“皇叔刚浮一大白,你就要敬酒,难道是想要把皇叔灌醉吗?”

  郑爻听了心中不快,立刻收回酒杯,直盯着兄长的眼睛地说:“幽燕王海量,每逢凯旋,想必总要设宴庆功,却从未醉酒失态,这是哪怕黄口小儿也知道的,这两杯酒算得了什么?”

  郑昌见郑爻暗中揶揄他不及儿童,眼睛一转,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人说,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不为酒困。皇叔酒量当然是好的,但饮酒毕竟误事,皇叔喝酒定有节制。你这样一味敬酒,难道是想让皇叔失态吗?”

  郑爻听了也毫不退缩,索性将酒杯放下,争辩道:“圣人也说,唯酒无量不及乱。皇叔乃是本朝第一统帅,只要不坏军纪,多喝一些反倒能够鼓舞士气,这是军中常有的道理,难道你不知道?”

  “哼!不要以为你领着皇宫侍卫的差事,就成天把‘军中’二字挂在口边,我怎么没见过你纵横沙场,为大汉开疆辟土呢?我管着洛阳周边的治安,有些内廷侍卫不知仗着谁的势,醉酒闹事的事倒是天天都有!”郑昌针锋相对地讽刺道。

  “你胡说!”郑爻骂了句粗口。

  “你放屁!”郑昌也毫不示弱。

  争论到这时,两位皇子都扔掉了餐具,两双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一旁的叔父郑华见状忙起身站在两人之间,唯恐两人真打起来;另一边的郑诺虽属堂弟,好歹也是至亲,虽然没上前拉开两人,倒也赔笑着打圆场。

  坐在后席的施良芝这才想起冲突是由敬酒引起的,当属礼仪之争,自己这个礼部尚书当然是这方面的权威,更不能让自己支持的皇长子吃亏,于是搜肠刮肚地想出了一些理由,站起身来,正要说话。不想默默无语的宰相杨元芷扭头对他叱道:“给我坐下,两位皇子的冲突,你小小一部尚书,哪有说话的地方?”喝斥声音不大,但口气十分坚定,加上杨元芷的身份资历,竟将施良芝苦心酝酿的说辞硬是压了下去。

  正与郑昌相持不下的郑爻还在担心找不到台阶下,隐约见听到杨丞相的话,便提高了嗓音说道:“礼部尚书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可杨元老三朝老臣,两朝宰相,又有帝师的名号,想必是能说上两句的。那郑昌还要请教丞相,这杯酒到底该不该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