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芒刺
没有人注意到山里的夏天是怎么来的，包括齐天，这个在深山老林里转悠了大半辈子的山里汉子，也不知道夏天的来临。他只知道，一觉醒来，满山的翠绿在阳光下变得有些发黑，空气里流溢着潮湿，夏天来了。齐天看了看天，天空狭小，他没有看见云，这并不是说天上没有云，只能证明，他的一井方天还是风和日丽，至于目光所不及的地方，云在酝酿着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他的四周全是高耸入天的山峰，遮挡了他的视线，也遮挡了云，遮挡了也许就在不远处呼啸的风雨。他的身边却没有一丝风，山林默默地伫立着，如同列阵的千军万马，等待冲锋的号角。
这就是山里夏天的早晨，如同一只玻璃器皿，里面是凝固着的清凉的空气。
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声竟然传了开去，四面传来回音，苍蝇般地嗡嗡作响。齐天四下张望，除了身边的一条小溪，他的眼前好像没有路。
小溪在草木丛中若隐若现，消失在远处的山阙，像是被两座大山剪断了一般。水很清，不远处的溪水边，升起炊烟袅袅。淡淡的炊烟直直地升上头顶上的一井方天，在高空中才被撕裂粉碎，消失无踪。齐天知道，那是高山上看不见的狂风，风很高很远，远得与这峡谷毫无关系。可是，真的毫无关系吗？齐天仿佛看见一朵黑云，飘在巨大的台地之上，它在酝酿狂暴。
“齐天，早饭做好了。”炊烟旁，黄东招着手。
齐天挥了挥胳膊，踩过一片灌木丛，来到炊烟边。林涛一手端着搪瓷杯，一手拿着铁勺，对着木架上悬吊的铁锅，试探着下手。火苗还在舔着锅底，锅里咕咕地翻腾着粘稠的玉米粥，香气飘了出来，齐天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林董事长亲自下厨啊。”齐天咽着口水说道。
没等林涛答话，黄东在一旁抢着说：“林大小姐不做则已，一做惊人，我说林涛，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做饭的事迹呀，看来我黄东是第一个享受这待遇的人。”黄东说着，伸手去接林涛手里盛满粥的搪瓷杯。
林涛瞪了他一眼，胳膊一拐弯，躲开了黄东的手，递向了齐天。齐天笑着接了过去。
黄东做了个苦脸：“我这个人就是倒霉，什么都争不到第一，当初在学校里，请林大小姐跳舞，也总是让别人抢了先。算了算了，认命吧，第二就第二。”
林涛不理他的嘀咕，继续往搪瓷杯里盛粥，盛好一杯，递给了一个铁山湾的小伙子，小伙子不客气地接了过去，稀里呼噜喝了起来。黄东瞪大了眼睛。
林涛看也不看黄东，盛好一杯杯粥，依次递给齐天带来的三个小伙子。
“不会吧，林大小姐。”黄东嚷了起来：“我黄东虽然一辈子都没争到第一，可从来没当过老末呀。”
齐天和三个小伙子哈哈大笑。
林涛这才递给黄东一杯，嗔怪递看他一眼，说道：“别以为老末不好，老末最稳定！”
黄东接过杯子，若有所悟，说道：“这么说我现在的情况很稳定了？”
林涛不答，抬头看着远处的山林，像是自言自语：“那山背后都有些什么？”
林涛突然觉得背心发凉。
进入这苍山峻岭之中已经两天了，林涛跟着齐天穿过一个个峡谷，翻过一座座山峰，眼前永远是一望无际的苍翠，以及苍翠之中隐藏的黑暗。山背后还是山，风前面还是风！林涛仿佛进了迷魂阵，那些娇艳欲滴的苍翠，渐渐地，不再秀丽，而是让人难以捉摸的诡秘。
两天里，他们没有遇见任何人，连小动物都没有看见。可是，林涛总觉得在那黑压压的密林深处，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让她后背发凉。
这种感觉很模糊，却又挥之不去。有的时候，林涛会猛地感到一阵刺痛，像是被细微的银针刺中了后背，惊得她浑身发颤。渐渐地，林涛和黄东靠得越来越近，不自觉地拉着黄东的胳膊，好像拉着一根引路的绳索。
林涛的神经质让黄东很是得意，在黄东看来，这次旅行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五个大男人，加上一个平日里像男人一样的风风火火的林大小姐，黑风坪之行应该是一次愉快的度假。黄东心说林涛到底是个女人，到了荒野之地，再强的女人也是女人，男人还是主心骨。
“今天能到黑风坪吗？”林涛问齐天。
齐天摇摇头，说道：“这不好说，林董事长，要说黑风坪已经到了，这方圆二三十里，都是黑风坪。只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老人们说，应该有个废弃的寨子，以前叫银花坪。那里才算是黑风坪的核心地区。”
“银花坪？这名字挺好听的。”黄东嚷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齐天说道：“老人们说那里开满了白色的野蔷薇，所以叫银花坪，只是后来闹鬼，没人敢去，就改叫黑风坪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liu！”黄东接口道，一脸的憧憬。
“风liu不死你！”林涛狠狠地瞪了黄东一眼，黄东急忙噤声，作出一脸的正经样。
“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林涛问道。
齐天放下喝空了的搪瓷杯，蹲在旁边的溪水边洗着。溪水里惊起几条带着斑点的小鱼，匆匆地逃进水草深处。水面上光影荡漾，一只水蜻蜓点着水面，飞进了岸边的草丛里。
齐天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应该是朝西南方向，只是，那个方向没路。”
林涛朝西南望去，黑压压的密林深处，隐约显出白森森的岩石，那是刀切一般的悬崖，直上天空。
“我看，我们只能沿着小溪的上游走。”齐天站了起来。
众人顺着齐天的视线看去，小溪的方向，却是朝着东面。
齐天解释道：“应该能绕得过去。”
林涛点点头。大家七手八脚地熄灭了火堆，收拾好锅碗瓢盆，扎紧了行军包，跟着齐天出发。
膀阔腰圆铁塔般的齐天，带着三个年青人，一人手里挥舞着一把砍刀，在前面开路。越往前走，视野越狭窄，林涛发现自己深处一条狭窄的峡谷中，两旁的崖壁高耸入天，头顶上的一线天，像是被大笔划出一个一字。峡谷抬狭窄了，一行人干脆走在了溪水里，成一字行拉开，两侧老松翠柏郁郁苍苍，溪水边的草丛中夹杂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溪水非常窄，两边的荆棘、灌木、老树的树枝横搭在了溪流上。齐天浑身都是劲，手里的砍刀上下飞舞，一会儿就砍出了一百多米。一行人在齐天的带领下，迤逦而行。
溪水果然是绕着山体向西南方向蜿蜒而去。一行人走了一个多小时，道路越来越陡峭，溪水在悬崖叠嶂间不断向上，落差越来越大，几个人不得不手脚并用，沿着溪水，向上攀登。水流之处，青苔水草使得脚下打滑，林涛的的手脚被岩石和草木划开了口子，好在一直有黄东的护持，有惊无险。
到了中午时分，一行人走出了峡谷。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站在一片台地上，面前是一片绿油油野花斑斓的草地，四周的山体是墨绿色的，而草地是淡绿色的，像块做工精致的地毯，铺在群山环绕之中。不远处的浓密的丛林现出一个缺口，缺口是一条银链似的瀑布，发出轰鸣声，那是小溪的源头。
一行人走到瀑布下，那里有一个深潭，滩水发蓝，瀑布飞流而下，溅起白色的泡沫。潭边水汽缭绕，瀑布的半中央，显出一道气色彩虹。
林涛到了潭边，解下行军包，扔在草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全身发软，大口喘气。
黄东则是掏出照相机，不失时机地取起景来，嘴里不停地啧啧称赞：“仙境！真他妈的是仙境！林涛，看这边。”林涛扭过脸，黄东对着林涛，按下了快门。
林涛冲着黄东笑了笑，黄东慌忙又是“咯喳，咯喳”按了几下。在他看来，林涛给他的笑脸实在太少了，物以稀为贵，应该好好珍惜。
齐天站在草地中央，抬头看了看天。这里的天空开阔，如海一般碧蓝。齐天旋转了360度，终于，在西南方向，看见了一小片云。
准确说来，那是云的一个角，而它的真身，还隐藏在目光不可及的丛林背后。那一小角云却如同泼在水池里的墨汁，黑得出奇。
齐天心头忧喜交加。喜的是，如果不出意外，寻找了两天的黑风坪，就在那墨云之下。忧的是，谁也不知道，那墨云的统治之下，都有些什么。
三个年青人掏出水壶，从潭里汲水。林涛坐在潭边，水汽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爽，有些发软的手脚渐渐恢复了力气。
突然，林涛的后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感到一股冰冷的刺痛。林涛浑身一个哆嗦，回过了头。
草地边的一颗硕大的松柏下，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