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铁山湾
春天的雨总是悄无声息地下在漆黑的夜晚，那雨很细，落在满山的松竹上，就像沉进了大海，无声无息。山林就这样被默默地滋润着，早上太阳上山的时候，红红的霞光下，满山一片水汪汪的新绿。每天早上，这新绿都会加深一些，在夜雨中，白水崖一天变换一种色彩，绿色悄悄地把山林、田舍、崖壁包围己的势力范围。散落在绿色中的田舍，却总爱用一两株雪白的梨花展现自己的存在。早上，炊烟升起，那些依着土黑色农舍的梨树下，飘着一地湿淋淋的白色花瓣，几只聚精会神的鸡用爪子刨着花瓣下的新泥，一只黄狗懒洋洋地扒在屋檐下，看着那些鸡和房前薄雾缭绕的田坎。
突然，黄狗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身子前后绷得长长的，长开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蒙蒙的眼睛发出了光，盯着田坎。
黄橙橙齐胸高的油菜花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在晨雾里，身上映出一圈霞光。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田坎走着，前面的影子高大魁梧，后面的影子小巧玲珑。可不管是高大魁梧还是小巧玲珑，脚下都是踉踉跄跄，一走一滑，动作很是狼狈。
汪，汪汪，黄狗发出了警告，声音短促清脆，它还没搞清楚对方的目的地。
两个影子停了下来，摇晃了一会，才算站稳了脚跟。高大魁梧回头看了看小巧玲珑，伸出了一只手，小巧玲珑却没接。两个影子站在田坎上，黄狗的警告起了作用。
两个影子站了一会，高大魁梧试探性地走了两步，黄狗随即又是两声大叫，这次，黄狗的汪汪声里，夹杂着沉闷的呼吸，嗓门里如同流动着一条涌动的暗河。几片梨花被震得从树上飘落下来。黄狗的警告升级了。
高大魁梧吓得缩回了脚，进退两难。小巧玲珑却快走几步，贴着高大魁梧的身子，走到了前面。
黄狗看清楚了，那小巧玲珑有些眼熟，又是两声汪汪，声音清脆。
从农舍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头上缠着黑色的盘头，上身穿着蓝布斜襟，下身黑色大脚裤，脚上一双草鞋。手里端着一个竹编筲箕，里面是苞谷籽。
中年妇女走到黄狗前面，冲着黄狗抬了抬脚，黄狗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爬了下去，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它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后面的事该交给主人处理了。
中年女子笑盈盈地望着田坎上的人影，叫道：“林董事长！”
小巧玲珑立即快走几步，出了田坎，来到梨树下。后面的高大魁梧忙不迭地跟了过来，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水田里。
林涛走到中年女人面前，笑呵呵地叫道：“梅姑，早啊。”说着就要抢梅姑手中的簸箕。梅姑笑着侧了侧身子，躲过了林涛，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林董事长，这是粗人干的活。”
高大魁梧已经走到了林涛身边，梅姑疑惑地看着他。
“哦，梅姑，这就是黄东，农业大学的教授。”林涛连忙让了让。
梅姑冲黄东笑了笑，扭过头，冲着屋门叫道：“齐天，林董事长来了。”
屋门口出现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山里男子。
林涛对着那男子热情地招呼：“村长。”
那男子就是在江边带着一群人和溜溜械斗的村长，姓齐名天。这名字听着吓人，人更吓人。山里人个子都不高，齐天也不例外，只有一米六五左右，可在山里算是顶天立地了。这齐天膀阔腰圆，人就像是横着长的，浑身却没有肥肉，全身紧巴巴的肌肉。一张门字脸，一脸络腮胡子，皮肤黝黑，远远看去，像个门神。
那天闹了大半天，林涛和杨县长被齐天请进了村子。说起来，杨县太爷能进齐天的小山村，虽然是打架打出来的，但也多亏了林涛的斡旋。所以齐天对林涛心存感激。林涛走的时候，请齐天两口子做彭全的工作，齐天也是不遗余力，最后彭全乖乖出了山。
可今天的齐天却是陪着小心，弯着腰走到林涛面前，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呵呵，”齐天笑得很尴尬：“林董事长，白水崖的事……。”
林涛微微一笑，说：“村长，那事已经过了，不要提了。”
齐天悻悻地干笑两声，看着黄东，伸出手，黄东接住，嘴角却是微微一咧，齐天的手慌忙一松，一脸的不自在——握手的力道大了点。
“村长，我又不是阶级敌人。”黄东笑呵呵地说着，摔了摔被捏疼了的手。
“齐天，你这是怎么了？”梅姑在一旁怪道：“干什么都是没轻没重的。人家林董事长帮咱们那么多，你却带着人跟人家过不去。”梅姑说完，气哼哼地进了屋。
“这个，这个，林董事长，我也有难处啊。”齐天叹息着说。
齐天所在的村子不大，叫铁山湾，只有四五十户人家，散布在方面2平方公里的的山坳上，户与户之间隔着山梁和溪沟，说是一个村子，其实不过是个行政概念，从地理上看，这几十户人家怎么看也捏不到一起去。
铁山湾周围都是山地，每户人家只有几分山田，种些苞谷水稻，田坎上栽着桑树，也养点蚕，蚕丝都是自家用，没什么规模，成不了气候。几分薄田不养人，村子里的人就想法打点野味卖钱，獐子、野猪、娃娃鱼之类的。前几年，萍水县城很是闭塞，野味价格便宜，这几年，随着交通改观，来萍水的游客多了，野味价格也见涨，可政策也硬了起来。林业局执法越来越严，市场上捉住卖野味的，重罚。虽然野味还是有销路，可风险大麻烦多。村里人想挣钱，又怕官府，找齐天合计，看能不能找个保险点的买主。齐天想到了彭全，彭全在翰林酒店打工，据说还当了个小头目。齐天希望彭全能做做翰林的工作，定点收购村里的野味。翰林酒店面子大，城里那些执法部门不敢随便上门找麻烦，又能保证铁山湾的销路，是个很保险的买主。可齐天见了彭全，才知道彭全在翰林酒店，简直就是孙子的孙子，话都不敢说，更别说找销路了。
齐天没奈何。倒是彭全提醒了他，说林涛是翰林酒店真正的大老板。齐天这才想方设法跟远在重庆的林涛通了电话，心想林涛看在一顿酒的份上，让翰林酒店收点野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林涛一听说齐天他们卖野生动物，还是国家保护野生动物，断然拒绝。不过林涛还是答应帮忙，在瀚林酒店和白水崖景区安置了铁山湾二十几个人的工作。这样一来，林涛算是对铁山湾有恩。
白水崖事件发生的时候，铁山湾的人倒是没有参与。可当天晚上，在云水度假村，铁山湾的壮劳力倒是一个不少，都举着火把去了，包括齐天自己。
山民的道德观很简单，瀚海的人是山外的人，云水的人是山里的人。齐天和溜溜打过架、喝过酒，喝一条江里的水，吃一座山的饭，那就是过命的交情。林涛虽然有恩，那也得讲个远近疏亲。云水被瀚海欺负了，铁山湾应该站在云水一边，否则，整个村子在山里都抬不起头，人家会说铁山湾吃里爬外。
白水崖事件得当晚，齐天是二话没说，带着人，护着溜溜进了城。溜溜没事了，齐天心里开始打鼓，担心瀚海公司会炒了铁山湾的人。可过来几天，不管是翰林酒店，还是白水崖景区，都是风平浪静，铁山湾的人一个也没被开除。齐天心里越发不安。山里人不会骂铁山湾吃里爬外，可齐天自己骂自己忘恩负义。
愧疚难当的齐天不敢出门，更不敢进城，整天闷在屋里，别说是林涛，就是瀚海的一个小职员，齐天都怕见到。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林涛竟然找上门来了。
齐天早就在屋里听出了林涛的声音，心里还侥幸梅姑能够抵挡一阵，打算缩在屋里不露面。可梅姑对齐天的带人跟瀚海过不去，心里本来就有气，根本不接茬，没说几句，就叫齐天出来。齐天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