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进城
彭全下了小巴车，四处打量，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四车道的水泥街道宽阔平整，两边人行道上分别站着一排嫩绿的发着新芽的梧桐树，树下是镶着青石板的花台，花台里种着不知名的花草，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小花。梧桐树的后面，耸立着一排高楼，仰头一看，头上的圆顶礼帽掉在了地上——那搂太高了。
彭全慌忙拾起帽子，扣在头顶上。这圆顶礼帽与他身上的蓝布褂子、旧式军裤、一双起着皱鞋尖上翘的棕色皮鞋很不相配。可彭全还是规规矩矩戴好了帽子，把帽沿拉了下来，脸藏在帽沿的阴影里，然后扫了一眼身后，街上行人匆匆，附近有个小烟摊，摊主翘着二郎腿，坐在烟柜后面，两手摊开一张报纸，没人注意到他，彭全这才舒了口气，把脚边的鼓鼓囊囊的蓝色帆布双肩背包挎上肩头，匆匆向大楼的玻璃大门走去。
玻璃门在三四级台阶上，旋转着，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白色制服头戴白色船形帽的服务生。彭全上了台阶，上面有条车道，一辆黄色羚羊出租车停在旋转门边，里面下来三个人。彭全慌忙低下头，余光瞄着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从出租车后备箱里取出大包小包的行李，服务生推了一辆小推车，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行李搬上推车，服务生在前，三个人跟着，说笑着进了了旋转门。
彭全这才明白，原来跟着那门转半圈，就能进去。
彭全看着那几个人进到了大厅，看左右无人，便走到旋转门前，依葫芦画瓢，走了进去。一不留神，背上的背包磕在玻璃门上，哐荡一声，惊得他一身冷汗。
大厅里面很是空阔，大理石地面亮得能晃出彭全的影子。左边摆着一圈黑色真皮沙发，沙发前摆着宽大的红木茶几，茶几上一只细腰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小花。左面是一排米黄色大理石柜台，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排钟，指针指着不同的时点，让彭全大惑不解。柜台后站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穿着当地土家人的蓝色碎花小袄，笑盈盈地看着彭全。
彭全暗暗吃惊，慌忙打量四周，大厅里只有几个人，匆匆走过，那小姑娘的眼神，分明就是冲着自己。彭全急忙拉了拉帽沿，脑子飞速旋转，一秒钟之后，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她们。
彭全此次来萍水县城，真可谓是上刀山下火海。本来，彭全打死也不愿意踏进萍水县城，他已经拒绝了林涛三次，可林涛有的是耐心，三番五次派人问寒问暖，前几天，他母亲生病，林涛竟然托村长齐天带了些保健品，以示慰问。彭全沉的住气，爹妈沉不住气了，山里人最怕欠别人人情，劝彭全还是答应林涛，出山吧。彭全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出山。
从他迈出村子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时时警惕周围有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先是走了三十里山路，路上行人稀少。然后到了公路旁，等着进城的班车。越等心里越不踏实，没奈何，看见路边有个小地摊，卖些山货旅游纪念品什么的。彭全摸出5块钱，买了一顶圆顶礼帽，扣在头上，心里才算踏实了些。没想到，上了班车，反倒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彭全心头暗暗后悔，可又没有勇气摘下那礼帽。好在人们的好奇心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这年头，新鲜事太多了，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车人很快认同了彭全的奇装异服，要么昏昏欲睡要么打量着车窗外的崇山峻岭，没人注意这忐忑不安的彭全。
车到了萍水长途车站，彭全大着胆子下了车，这才发现，现在的萍水县城，和他脑子里的萍水，物非人也非。自从离开萍水县城，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里，萍水的变化超过了彭全在萍水呆过的二十多年变化的总和。就说这车站吧，六年前的车站只是一个路边的站牌，现在却是一个被高楼大厦围合着的小广场，广场里停着十几辆颜色鲜艳的大客车，周围是熙熙攘攘的旅客。那些旅客们穿的衣服也是五颜六色，构成一片花花绿绿的海洋。彭全的奇装异服立刻被在这花花绿绿的海洋吞没，他的周围，再也没有了好奇的目光。
但是，彭全更加惊慌。毕竟，七年前，彭全是背着一身的恶名离开的，毕竟，毕竟，彭全的故事曾经是萍水老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这些，都让彭全提心吊胆，出狱三年了，彭全不敢回萍水，他甚至不敢离开那个小山村，村子里的人总要厚道些，城里人就不好说了。他不知道，那些灯红酒绿的后面，埋伏着怎样恶毒的嘲讽。
彭全上了一辆城里的小巴，来到了翰林酒店。
没人注意到他，除了柜台后面那两个笑盈盈的姑娘。
惊弓之鸟的彭全毕竟见过一些世面，虽然他与世隔绝了七年。定了定神的彭全，鼓足勇气，向那两个姑娘走去。
两个姑娘的笑容更加灿烂，这让彭全放下心来。如此灿烂的笑容，只能是职业性的。
彭全走到柜台边。
“先生，住店还是……。”一个年龄稍大的姑娘问了半截话，收了后面半句。翰林酒店现在是三星级，正在申请四星。在她眼里，彭全这身打扮，住店都很勉强，用餐几乎是不可能的。
彭全慌忙回答：“妹儿，我不住店，也不……。”他不知道那妹儿省略的“还是”后面是什么。
姑娘脸上的微笑训练有素，并没有暴露出她脑子里滑过的丝毫的不屑和失望：“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彭全觉得有些热，身上冒汗，拉开了上衣领口，却没摘下那顶礼帽：“妹儿，我找人。”
“找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房间的？”姑娘说着，身旁另一个姑娘拿出了旅客登记册。在她们看来，眼前这个穿着怪异的山里人来找人，是最为合理的目的。
彭全觉得自己大汗淋漓：“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是哪个房间，他……。”
两个姑娘诧异地看着彭全，还是那个年龄稍大的见多识广，忙问：“先生，您要找的是住店的客人吗？”
“不是，不是。”彭全感激地看着那妹儿说：“是你们酒店的人。”
“哦，”姑娘警惕起来：“这就难办了，我们酒店有好几百员工呢，你不知道名字，这恐怕……。”前几天，有个员工在外面惹了事，对手找到酒店闹事，酒店费了好大劲才把事情摆平。管理层对此大为恼火，下了条命令，要求下面不能随便透露员工信息。
“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彭全忙说。
“是哪个部门的？”姑娘无奈地回答，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姑娘匆匆离开了柜台。
“不是哪个部门的，是，是你们总经理。”
姑娘大吃一惊，把彭全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把彭全看的手足无措。
半晌，那姑娘才说：“先生，这样吧，总经理现在很忙，你看是不是先回去，等我们找机会通报了总经理，看她什么时候有时间……。”姑娘说着，脸上职业性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慌。在她看来，总经理怕是遇上了大麻烦。
“不行，不行，妹儿，我现在就要见到你们总经理……。”彭全心头发急，找不到总经理，彭全就只能露宿街头了。露宿街头倒也不可怕，他彭全一个人敢睡黑风坪，可怕的是，在萍水街头，他不知道自己会遇到谁，他要赶紧找个窝，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总经理真的很忙……。”姑娘急了，抬高了嗓门。
彭全也急了，浑身燥热难当，一把把背包摔在了地板上，咚的一声，嚷道：“我要见你们总经理，现在，告诉我，他在哪里？”
彭全还待要说，突然觉得两臂一酸，被反剪到了背后，身体不自觉地弯了下去。这彭全在山里混了几年，个子虽然不高，却是身强体壮，手脚灵活，自己无师自通练就了一身硬功夫，翻山越岭如走平地，平时三四个人近不得身。今天就顾着和那姑娘吵了，着了暗算，被人拿住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