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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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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山居

  1988年夏。武陵山区。
  天风站在山坡上,心里发急。眼前是看不到边的崇山峻岭,身后是黑压压的山林,山风吹过,发出呼呼的呼啸声。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西南的天空中聚起一团黑云,慢慢悠悠,向山坡涌来。天风知道,这看似缓慢的黑云,藏着千军万马,不久就会显出腾腾杀气,把他和他站立的山坡淹没吞噬。大山里的夏天,暴雨说来就来。天风身边那座黝黑的山石,已经渗出水迹。
  天风在大山里已经转了一天,早上8点进山,原以为按照当地老乡的指示,加上指南针,应该能在中午走到黑风坪。可没想到,进山没多远,老乡说的“路”就没了,只剩下齐腰深成片的灌木丛和灌木丛上的遮天大树,把夏天炙热的阳光生生挡在了天外,阴暗潮湿,密不透风。刚开始天风还不在意,山里人所说的“路”,本来就只是一个方向而已,天风握着砍刀,向灌木丛中砍了过去,几个小时过去,天风手臂发麻,砍刀变得重如千钧,可天风的面前仍然是望不到边的灌木。
  更糟糕的是,他迷失了方向。过了正午,天风也没有看见老乡预言的山溪,而是走到了一面崖壁前。崖壁有七八米高,连绵看不到边,天风身处山谷中,向上看去,是一条被树梢和崖壁裹挟着的一线天空,三面是黑压压的密林,一丝风都没有,齐胸的杂草和灌木让天风透不过气来。回头望去,天风惊讶万分,被刀砍出来的来路完全消失了,难道那些植物竟然能在一瞬间生长复原,把天风包围在荆棘和密林组成的战阵之中,如同黄老邪的桃花阵。他完全失去了方向,也在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天风只剩下唯一的选择,攀上崖壁,登高望远,找到方位,决定下一步行动。
  天风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爬上这崖壁的,反正到了崖顶,他的一条裤管给喇出一条大口子,从膝盖一直拉到裤脚,裤管成了两片,露出泥血混杂的小腿。脚下的帆布胶鞋也张开了嘴,露出脚丫,大拇指从袜子里伸了出来。砍刀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天风两手空空地站在了崖顶上。
  前面有一道缓坡,山石嶙峋,没有了灌木和杂草,只有根死死咬着岩石的松树。天风知道回头已经不可能,只能趁天还没黑,沿着缓坡先下山,如果运气好,在山脚找个山洞什么的。暴雨就要来了,他不能在这个山坡上淋一晚上。
  山石挺着尖尖的棱角,重重叠叠,从山坡上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密林里。天风顾不得岩石的锋利,在他眼里,这岩石远比齐胸的灌木丛草丛友好的多。灌木丛是宫廷里的政客,表面上绿叶繁花,却总是千方百计在你的脚下设置圈套,随时置人于死地。而岩石却是草莽好汉,看似咄咄逼人,却是光明正大告诉你他的厉害,让人远远避开。天风沿着山坡摸爬着向下行进,身体被山石碰得生痛,心里却有些踏实。
  天色迅速变暗了,那团黑云果然奔腾了起来,带着千军万马,杀向天风。风越来越大,两旁的松林发出呼啸,枝干摆动起来,像醒来的树妖,张牙舞爪。一群群飞鸟在头顶盘旋,凄厉地鸣叫,伴着风声,如同阴间小鬼的窃笑。天风头皮发麻,顾不得害怕。把背上的行军包卸了下来,抛下山坡,然后连滚带爬冲下了山坡。
  突然,头顶一道闪亮,把黑云劈了开来,紧接着“咯喳”一声巨响,黑沉沉的天空如同被巨斧劈开,蚕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从裂开的大口子中滚落下来。天风只觉得天灵盖被几颗子弹击中,打得砰砰做响,接着就是从头到脚的冰凉。
  天风从草丛中拎起行军包,没命地冲进山坡下的林子里。林子被风鼓动得七倒八歪,粗大的树枝摇摆起来,阴森怪异。雨水立即从树顶上浇灌了下来。
  天风把行军包按在头顶上,漫无目的地狂奔了起来,草木抽打在身体上,毫无知觉。他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汪洋大海,在波涛中颠簸起伏,几分钟的时间,天风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汤鸡。
  天风没命地奔跑,天空中又是一道闪电,把天风吓一怔。电光闪过,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条小路。天风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他的面前,真的有一条小路,把灌木和野草分在了两旁,露出土黄色的路面,雨滴打在小路上,打出一小些水坑,水坑里咕咕地冒着气泡。天风回头一看,身后也是一条小路,而他正站在小路的中央,也就是说,他沿着小路跑了很长一段距离,而他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天风的脑子一片混乱,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踏上这小路的。
  小路在密林里曲曲折折,消失在一颗硕大的黄桷树背后。头顶上又是一阵闷雷,轰隆隆从树顶上滚了过去。天风拔腿顺着小路往前冲。那棵黄桷树三四人合围那么粗,小路绕过了黄桷树,天风眼前一亮,心中大喜。
  黄桷树的后面,大约二三十米远的地方,竟然有一座房子。小路蜿蜒着与那房子连在了一起。天风喘了口气,也顾不得这小路和房子的怪异,向那房子飞奔而去。身后又是一声闷雷。
  天风冲到了房前,房门关着。天风顾不得细想,抬手对着门板砸了起来,嘴里大叫:“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里面传来了脚步声,轻柔而缓慢,脚步声到了门后,停了下来,里面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谁?”
  “我,我,哦,我叫天风。”天风一时也凑不出完整的句子,扯着嗓门喊:“避雨,避雨!”
  里面没了声响。
  等了好一会儿,天风理了理思路,抹了抹头上脸上的雨水,才说了句完整的话:“对不起老乡,我是学生,能不能让我避避雨,雨停我就走!”
  里面仍然没有声响,天风开始怀疑刚才听到那细细的声音是不是幻觉。天风推了推门,推不开,门里面显然是扪着的。雨越下越大,风一吹,雨水飘进了屋檐,打在天风身上。天风有些发急,用力推起了门,发出吱吱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门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呵斥,把天风吓得后退几步,身体出了屋檐,暴露在大雨里。天风一个激灵,弹回屋檐下,对着门板叫道:“对不起,我以为没人,我……。”
  “没人就可以乱闯吗?”门背后再次传来那细细的声音,语气却是不善。
  “对不起,对不起,”天风慌忙道歉:“雨太大了,我能不能……。”
  “不能!”里面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很是坚决,从门后传了过来。天风可以听到那声音的尾音。里面的人和天风就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天风定了定神,居然能听到门背后的呼吸声。
  天风吃了闭门羹。身体无可奈何地向墙面靠去,心想只要能在屋檐下窝一会也行。
  “不准靠在墙上!也不准站在房檐下!”里面的人似乎对天风的举动洞若观火,再次发出严厉的警告。
  天风心头恼火起来,可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天风今天才算彻底体会了这句成语的含义。没奈何,只好陪着小心说:“那,那我站哪里?”
  “前面有个草亭,你去那里。”里面的音调低了一些。
  天风抬头一看,离房子七八米远,有一个三角亭子,亭子不大,大约只能容得下两三个人,顶棚是草编的,雨水顺着草棚哗啦啦地流下来,在地面上打出一圈水坑。天风冲着门吐了吐舌头,气哼哼地向草亭跑去。
  “你吞什么舌头!”里面得声音尖锐起来。
  天风大吃一惊,不知道今天遇到了什么人,居然自己一举一动完全被对方掌握,而自己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到。天风跑得更快了,边跑边叫:“没有,没有,我就是喘口气。”
  天风冒雨冲到草亭下,大口喘了两口气。亭子下面虽然有草棚遮着,可豆大的雨滴还是被风吹了进来,打在天风身上,只是稍微比露天好一些。天风这才觉得腿脚酸软,无可奈何地抱着行军包蹲了下去。
  雨还在下着,比刚开始略微小了一些,但势头不减,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天色越来越暗。天风扫视周围,发现亭子是在一颗硕大的银杏树下,银杏树的树干有汽油桶那么粗,树冠篷大,几乎要伸到那座房子的房顶上。那是一座青砖青瓦的农舍,房子不大,中间是大门,两旁各有一个窗户,应该是正堂和侧室三间。房后几颗大树,粗大枝叶几乎贴在了小青瓦上。门前有一个小场院,四周几丛高大婆娑的楠竹。房门两侧的墙上爬满了野蔷薇,开着白色的小花,被雨水和山风吹打摇曳,像流动的小瀑布,显得生机盎然,整个房子像是一间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