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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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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一梦

  怀瑜一直在做一个梦,66续续的片段,却也连贯。
  他在梦中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随处可见高大的没有屋檐的房舍,方方正正的矗立着,像一个个耸入云霄的盒子,布满鸽子笼大小的窗口。路上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度快得让人分不清是何物,颇为晃眼。不过,他穿行其中,也无甚大碍。
  起初,他的视线里总有一名女子,短,清秀的面孔,变换着不同的衣着,不外乎瘦窄的裤子和短小的上衣,偶尔也会穿裙子,露出纤细的脚踝。他并不认识他,却又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后来,她身边多了一名男子,男子的脸仿佛笼着一团云雾,五官不那么真切,但也不难瞧出他们是一对恋人。两人喜欢手牵手的走路、面对面的吃饭、凑近了说话、甚至睡觉——他们经常坐在一丛毛竹下,背靠背的各自捧着本书唧唧咕咕,时间长了就会打瞌睡。有一次,女子睡着了,男子拾起她掉下的书,悄悄侧过脸去,吻了她。
  怀瑜的旁观者当得很尽职,连细节都不放过,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种紧张与甜蜜交织的心情,或许自己亦曾拥有过。
  既然是梦境,他也就安之若素的分享着他们相爱的点点滴滴。
  忽然有一天,明媚的色彩被单调的黑白所取代。他再也见不到那女子,他寻去他们的家,已成为她丈夫的男子穿着笔挺僵直的黑衣裤,怀抱一只紫檀木盒,盒子中间,贴着一小幅画像。他看不清画中人,只看见男子走过的米色地毯,留下零星的深色水渍。
  他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便不再跟下去。
  于是,一连很多天,混沌的天地无边无际。过了很久,他终于腻了,漫无目的游荡中,他现自己又来到他们的家。
  满屋子烟味,家俱重新摆设过,从前那些漂亮的窗帘、鲜艳的摆设都不见了,只剩大片空白的墙壁,男子斜躺在软塌上,手边的纸张被风吹了一地。
  他耐心的坐了一会,仍没等来理应为男子脱鞋盖被的女子,倍觉无聊,正欲举步离去,注意力却被一副黑白色画像所吸引。
  嵌在木框中的画像很逼真,画中女子安静的望着他,温柔的微笑。
  心中,似乎有块地方在她的笑容里慢慢融化。
  他再想细看,胸腔却猛然抽痛,痛得几乎要落泪。
  相框“啪”的落地,熟睡的男子被惊醒,弹跳起身关窗,小心的捡起相框。
  默默凝视许久,男子唇边泛起一抹朦胧的笑,手指一寸寸摩娑着画像,柔声低唤:
  “佳佳……佳佳……”
  低唤化作低叹,低叹化作低咽。
  佳佳是谁?谁是佳佳?
  魂魄大恸,画中那对清澈灵动的眸子,分明早就在他心底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
  他从长达半年的昏迷中苏醒,听见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艰难的喊出她的名字——
  沉璧。
  然而,睁眼看到的并不是她的巧笑嫣然,而是,挚友沉痛的面孔。
  青墨轻轻摇头,对不起,我没能找到她。
  泪,顷刻间汹涌而出,不加掩饰。
  他只是不甘,只是恨自己,拼尽全力,为什么到最后却放了手。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
  永宁十六年,程怀瑜夫妇双双坠崖的消息一经传出,段丞相立即在京城举兵谋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午门,千钧一之际,紫衫侠士从天而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临危受命,率御林军挡虎豹于御前,最终等来援兵。
  谋反被平定,元帝废后,将段氏父子当街问斩,株连九族。所幸天佑南淮,龙脉不绝,遂拟书昭告天下,文武百官列队亲迎匿身于民间二十三载的太子入主东宫。一时间,举国上下,以程姓为荣。
  同年,北6挥兵南下,破关后,主帅直取宜都天堑,伤亡惨重,顿失一鼓作气之势,仅留轻骑六千驻守巫山。
  稍有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宜都临江环山且地势险峻,对兵家而言,不吝于鸡肋,攻守皆难,到手也没太大用处,相反,这种率先攻占敌方腹地的战略十分不可取,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被围困乃至断粮的绝境。
  是故人无完人,一贯用兵如神的北6六皇子此行犯遍兵家大忌,被召回北6受罚。
  于是硝烟暂熄,两军隔江休养生息。
  “你是在故意害他吗?”深秋江畔,寒风瑟瑟,身着一袭肃杀黑衣的男子凝望着脚下翻滚的浊浪,面无表情的说:“仅凭你一句命不该绝,他违背常理兵指宜都,如今进退两难,再这么耽误下去,又当如何?”
  “如果能害死他,我非常乐意。”回话的老者语气刻薄。
  黑衣男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如果能一并害死我,你大概会更乐意。”
  老者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我苟活至今,不过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我愧对曦……你母亲当年的托付,无论如何,都会设法帮你夺回一切。”
  黑衣男子眼中乍现痛色:“那一切都抵不回母亲拿命换来的沉璧。”紧闭双目良久,略略缓过神来:“她当日在此处坠崖,而今已往下游搜寻了三百里,为何还毫无音讯?你的先天卦象见生不见死,莫非……”
  “切莫多想。”老者忙宽慰道:“先天卦象并非世人想象的那么神奇,不过是对命格推算一二罢了,还不至于通天入地,说不定……”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拔高音量道:“巫峡山脉绵延,虽说云腾雾障人迹罕至,可也难保山里没什么荒蛮部族世代隐居,不能只让他们在沿岸村落里找,该往纵深里去,万一……”
  黑衣男子闻言一愣,抬起头,目光灼灼:“今日起,我亲自带兵搜山,绝不漏过一处!”
  巫山十二峰,云蒸霞蔚,舒卷如幻。在离他们不远的神女峰上,一袭胜雪白衣已与云海混作一片,故而未被现。
  通俗点说,一动不动的程怀瑜堪比站成石像的神女,他身子尚未痊愈,便要死要活的跟着青墨等十余名武林高手潜入北6骑兵驻扎营地,终因随行吃力而被丢在这里。
  他宁愿在这里等,毕竟,离她更近。北6铁骑止步于肥沃的江南,只取了宜都。青墨研究完兵阵图之后说了一句话,他说,六皇子慕容轩就是当年挟持沉璧逃出苏州的北6探子——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不肯放过。
  他想起她讲过的望夫崖传说,她曾经笑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现在倒是十成十的相信了,如果诚心能够打动天,他站上个千百万年也无所谓,至少胜过时刻煎熬。
  常忆初相见,她的出现,曾令他措手不及,甚至于恼火。也许,从那时起,他的生命就已经开始偏离原有的轨迹。
  那个蓦然闯进他生命的女子,叫沉璧。江南小镇上的木木红茶坊之所以声名鹊起,一是因为茶,二是因为人。都说掌柜是个美人,不过,他去了倒是没碰见什么美人,故人还说得过去,一个对他毫不吝啬白眼的故人,令他啼笑皆非。为一支曲谱不远千里,见面以后却忘了初衷,和一名小女子针锋相对确实有失体统,其实他只是喜欢听她说话,清脆甜美的声音,伶牙俐齿的谈吐,促狭起来让人招架不住。于是他越挫越勇,偶尔能赢她一回便开心好几天,他想,如果每天都能听到她说话,也不失为一件赏心悦事,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让他有了牵挂。
  后来,她住进了梨香苑,从她身上,他真正领略到美人的含义。春花灿烂,她艳若桃李,明媚动人;夏木苍翠,她淡如雨荷,聪慧可人;秋桂飘香,她静如夜月,温婉醉人;冬雪萧萧,她傲如寒梅,清雅怡人。
  原本只是留恋她的声音,渐渐的学会欣赏她的美,而后又想时刻陪伴在她身边……如果上天只是在惩罚他的贪心,他也可以试着退回原地,只要她还活着。
  否则,余生所剩的,不过是等待。
  等待?!
  沉璧在某一天的某一时辰,灵光一现,终于确定下了自己生平最痛恨的字眼。彼时她正挥舞着一把钝刀削甘蔗,遇上粗壮的结疤削不过去,“啪啪”乱砍一气,然后泄气的扔掉。
  “你很浪费啊!”有人捡起她扔掉的甘蔗,就着泥土和硬皮咬了一口,“咯吱咯吱”的嚼得津津有味。
  “黑蛋,你不怕拉肚子?”沉璧有气无力的拍了拍蹲在她身边的壮实少年。
  “我没有拉过肚子,”被唤作“黑蛋”的少年一脸憨厚,擦擦嘴道:“爹娘让我叫你回家吃饭。”
  “哦……回家……”沉璧不觉有点恍惚,起身一个趔趄,想是在冰凉的石头上坐久了,接骨不久的小腿关节剧烈疼痛。
  “我背你。”黑蛋叼着没啃完的甘蔗,含糊的说:“我爹爹教我,男人就该疼自个的婆娘。”
  沉璧揉捏着伤处,好气又好笑:“你才多大啊,哪来的婆娘?”
  “我不小了,过完年都十一了。村里人都说,你就是河神送给我的婆娘。”
  “这样……如果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是一头猪,也会娶来当婆娘?”
  “嗯……”黑蛋认真想了想,老老实实的说:“大约不会,猪太重,我捞不起来。”
  “……”
  沉璧在内心哀悼类比教育方式的失败,只好暂且作罢。一年前,她被黑蛋救回村寨的时候,确实只剩下半条命,整天几大碗草药灌下去517Ζ,昏昏沉沉的睡了好些日子,等她醒来才现自己被冠上黑蛋媳妇的名号,没人问她是否打算以这种形式报恩,仿佛天经地义。好在黑蛋还是个半大孩子,逃婚也不急于一时——重点是,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逃。地理复杂、气候恶劣、猛兽出没……出于种种大伙儿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山民们对她很放心,他们祖孙数代居住在天然岩洞中,不知身处哪个朝代,也没人动过走出去的念头,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就这么与世隔绝的顽强繁衍着,人丁逐渐稀少。沉璧曾试着向他们描述外界的活色生香,并力图解释近亲繁殖必然导致的恶果,本想借机煽动大伙儿齐心协力的辟荒开路,却招来众人怪异的打量目光,只好明智的选择闭嘴。
  日复一日的山顶洞人生活,沉璧每晚入睡前都趋于绝望,她拼命不去推测怀瑜的下落,她还不想把自己逼疯。
  久而久之,沉璧最开心的是隔几日给伤口换药,也只有这时候,她才可以哭得稀里哗啦。
  哭累了,擦干眼泪睡觉。她需要一个借口,即便是抛洒最廉价的眼泪。
  如果仅仅是因为软弱而流泪,她早就活不到今天。
  是的,失去过才知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当沉非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沉璧时,面对他的,依然是一张纯粹无暇的笑脸。
  尽管衣衫破旧,尽管面染尘霜,回眸的那一笑,令漫山红叶褪尽风华,倾城倾国,唯有她。
  “哥,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