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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掌为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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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击掌为盟

  沉璧病了。
  一开始她以为是轻微感冒,没当回事。
  等到被现反常的时候,众人都以为她怀孕了。
  乏力嗜睡,食欲不振,伴有间歇性眩晕及轻微呕吐。
  太医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夹在一群嬷嬷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只得敷衍说大约孕期过早脉象还不明显,待查。
  于是,程怀瑜刚抵达府上就被铺天盖地的“恭喜”声淹没,等他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足足愣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足狂奔,优雅不再,从容尽失,而人们则很宽容的给予了这位年轻父亲谅解的微笑。
  “你怎么了?”遣散满屋丫鬟后,程怀瑜坐在沉璧床头,压低了声音焦急询问。
  “我没有怀孕……可他们都不相信……”沉璧可怜兮兮的眨眨眼,苍白的小脸与桃红湘妃枕形成鲜明对比,小小的身子陷在松软的被褥中,显得分外单薄。
  “我相信就可以了,”程怀瑜心疼得笑不出来,他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柔声道:“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头晕,想吐,躺着才会舒服一点。”她想了想,双颊泛起一丝红晕,小声说:“因为月信也没准时来,所以大夫们就以为……”
  “脉象上都查不出病因吗?”
  沉璧摇摇头,过了一会,反倒安慰他:“别担心,兴许过几天又奇奇怪怪的好了呢?”
  程怀瑜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秀气的眉头越锁越紧。
  沉璧继续无聊,翻了个身,见他的手垂在枕畔,玉指如葱,纤长而干净,她情不自禁的张开自己的手比划着玩耍。
  程怀瑜在脑中将涉猎不多的医书翻了个遍,竟然寻不出一条对症的,想起走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女孩,此刻便自责得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你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去趟太医院……”他正要站起,却觉手被拉住,讶异的低下头,沉璧原来已经小睡过去,梦中依然牢牢的牵着他的手。
  心中一暖,竟舍不得放开。空出的另一只手,爱怜的轻抚她的脸蛋。
  而后,听见她低声呓语:“怀瑜,我想你了呢。”
  他心念一动,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问道:“为什么想我?”
  她唇角噙着甜甜的笑意,犹自呢喃:“不要再丢我一个人在家……否则,出墙给你看……”
  程怀瑜一直坐等沉璧醒来,喂她喝了几口粥才去给老太太请安,少不得又装傻敷衍一番,脱身后正要直奔太医院,却被小猴子拦下,提醒他先去看看身子微恙的父亲。
  程怀瑜一愣:“怎么没有听谁提起过?”
  “老爷吩咐不许张扬,小的也是昨日去找南苑的阿红拉家常才听说的,想着还是让少爷知道的好。”
  程怀瑜点点头,快步朝南苑走去,却又忍不住埋怨:“叫你照看好少奶奶,你倒是悠闲,还有空拉家常。”
  “冤枉啊!”小猴子委屈道:“少奶奶嫌小的伫在跟前碍事,太医们又说孕妇需要多休息,她这阵子连茶楼都懒得去了,一直呆在家中。”
  “是吗?”程怀瑜看上去居然有点开心:“我走了以后她就再没去过?”
  小猴子拍拍脑门,自动过滤掉沉璧往外连跑三四天的事实,狗腿的点头。
  “父亲身子可好?”
  程怀瑜站在南苑卧室的屏风外问安。他习惯了“父亲”的称呼,在得知自己从小便敬若天神的人其实只是伯父时,他仍然没有改过口。记忆中的温情,一旦种下,便很难抹去。无论如何,程竞阳是唯一给过他父爱的人。
  “进来吧。”程竞阳的声音有些虚弱,想必仍是受惊过度。
  程怀瑜端起服侍丫鬟喂了一半的药汤走过去,坐在床前脚凳上。
  “小小风寒,不碍事。”程竞阳笑着一饮而尽,拍拍床畔,示意怀瑜坐近些。
  “怀瑜,咱爷俩多久没闲聊过了?”他如同天底下所有慈爱的父亲一般,温和的注视着自己出色的儿子,感慨道:“你十来岁的时候,每天还跑来背功课给我听,现在呢,连见次面都难了。”
  “父亲日夜操劳,孩儿既已长大成*人,自然应该为父亲分忧。父亲若是不怕打扰,孩儿常来就是了。”
  “那倒不必,我随口一说而已,年轻人自然有很多大事要筹谋,我一个糟老头子,坐等安享晚年罢了。”程竞阳顿了顿,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只是你那小媳妇儿,如今怕是需要多哄哄了。”
  “沉璧……很听话。”程怀瑜马上会过意来,费了好大劲,才嚅嗫道:“而且,她……其实还没有身孕。”
  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怀瑜的脸,程竞阳不见得有多惊讶,他淡淡的“哦”了一声,说道:“太医院的失误很常见,而且容易跟风似的人云亦云,既然没有身孕,就不要再大张旗鼓的问诊,省得往后闹出大笑话。”
  “那……沉璧的身子……”
  “暂且细心养着,往后或许才能瞧出端倪。对了,她在京城有没有来往较多的朋友,平日多走动走动才好。”
  “来往较多的朋友?”程怀瑜想了想,摇头:“没听她提起过,倒是在乌镇有些旧友。不过,父亲既然提到了,孩儿会多留心陪陪她。”
  程竞阳没问出个所以然,正失望着,程怀瑜已经说起了漕运的事,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专注商谈。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真正称作父子同心。
  程怀瑜延误了原计划的行程,一心一意守在沉璧身边观察她的病情。他私下停了太医配送的补品,拜访了数位在民间口碑极好的大夫,自行开出药方,每晚在房中用紫砂炉炖给沉璧喝。为了方便照料,他也不再避讳与她同床,相隔一道矮屏风,他断断续续的陪她聊着天睡去,夜间还惦记着她满床滚的坏毛病,不时醒来尽保姆之责。
  沉璧胃口欠佳,连续几天只挑拣着吃了些水果,气色反而比之前好,弄得胆大的丫鬟们都调侃说少奶奶原是害了相思病,程怀瑜每每听到也不多话,一径望着沉璧笑,直笑到她满面绯红的问他笑什么,他才低下头继续切水果,从侧面看去,唇角仍是翘翘的。
  沉璧喜欢看程怀瑜削水果,因为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放到现代,天生就是做钢琴家或外科医生的料,而眼下,这双手却在不紧不慢的旋转着银柄小刀,等到果皮一圈圈滑落,再将果肉切成晶莹的薄片送到她嘴边——即便不饿,也很有吃下去的**。不过,他从不喂她吃梨,顶多是削好了整个给她啃。沉璧笑他迷信,他也不分辨,只问,万一是真的,怎么办?沉璧一边啃梨一边含糊的说不可能,然后就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眸慢慢弯起来,再然后,就听见他慢慢的说,没错,我们当然不可能分离。
  真话或是假话,沉璧并不愿多想,她生病以后就被程怀瑜惯成了孩子,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让着她,只要她高兴,大半夜将她裹在棉被里抱出来看星星的矫情事也照做不误。
  女人很容易被宠坏,但程怀瑜老觉得沉璧还不够坏。
  结果,两人都变得不大正常。
  沉璧白天精神不好,晚上睡眠很浅,所以怀瑜每次推开屏风替她掖被子的动作她都知道,但也不好意思当场睁眼。等到怀瑜重新躺下,她才会偷偷看他,他熟睡的样子有些稚气,睫毛抖啊抖的,她忍不住俯在枕上伸手去摸,感觉就像蝶儿停在她的指端。玩累了,便又在他平稳的呼吸中睡去。
  渐渐的,沉璧有了点心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隔天早晨去马厩给雪球洗澡,雪球待她很亲热,任她忙前忙后,温顺的大黑眼睛始终瞧着她,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雪球的眼神有点像阿慕,可能是它在听她絮絮叨叨的时候,流露出同样的专注吧。
  “你想家吗?”她摸摸小马的脑袋,随即想起它的家在遥远的雪原——它的父母,都跟着另一个主人,于是抱歉的笑了笑:“等到有机会,我一定让他带你回去。”
  雪球享受着它父母的主人求之不得的待遇,乖乖的蹭了蹭她的手。
  当然,谁都没想到,此刻,就在南淮境内,正奔驰着一匹成年雪域神驹,度之快,让路人只看得到一团白影。不过一个昼夜,崇山峻岭便被远远抛下。
  “请左使大人随老夫前去地牢。”
  站在郑伯面前的男子背着一口古老的剑匣,宽大的衣袍在山风中如妖蝶翩跹,飘舞的黑纱模糊了面容,只见一双眸子灿若晨星。他开口说话,声音清冽如甘泉,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门主现在何处?”
  郑伯略一踌躇,深深看了他一眼,朝另外一个方向做出“请”的手势。
  石洞温泉,暖雾淼淼袅袅,黑瀑般的长铺陈水面,血红色花瓣随波轻荡,张扬着说不出的妖异。
  “你为何急着见我?”
  慕容轩微微侧过脸,水珠从鬓角滑下。他无疑有着英俊的脸庞,但又有别于韩青墨等人的凛然端正,尤其是在不见阳光的地方,不经意间,就生出一股阴冷煞气,像极了诱人毙命的毒花,即便是慵懒的笑,眼角眉梢的柔媚中依然带着肃杀之意。
  黑衣男子静默片刻,缓缓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
  “属下沉非,正是门主一直要找的人。”
  蓝芒栩栩,慕容轩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依旧是懒洋洋的:“风,你可知这话里的分量?”
  “知道。门主要找的不仅仅是沉璧的兄长,更是隐姓埋名的南淮太子。”沉非仿佛谈论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你为何还敢回来?”
  慕容轩流露出稍许玩味的神情,他认真打量着沉非,现兄妹俩其实有着一双很相像的眼睛,表面上波澜不惊,往深处看,满是倔强。
  “我并没有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之前只因时机尚未成熟,如今却也不想由别人来主导。”沉非没有再用敬称,因为慕容轩已直奔主题,接下来要展开的,无关阶位,而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
  “你说的别人,是游笑愁?”慕容轩哼笑一声:“他应该没有坏心,说不定,已经替你备好大礼。”
  世上最可怕的敌人,不在于多么强悍,而是洞悉人心,似乎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看透。
  沉非了解慕容轩,只是远不如想象的那么透彻。
  慕容轩将沉非的讶异尽收眼底,唇角微微一挑,也不多加解释。
  众多细枝末节的线索拼凑在一块,往往就可以看到真相,慕容轩只不过比寻常人更有耐性,也更能沉住气。很多事情,他早就开始怀疑,但又本能的不想去证实某种可能,或者说,他希望沉璧……仅仅是那个让他无计可施的俏丫头。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他如何看不懂游笑愁的快意?想那老儿早年练功走火入魔,空留一身雄浑的内力而难以操纵自如,在武学修为上与废人无异,明知无法逃出生天,却拼死要见魅影般的风左使,显见另有托付。他已嘱咐郑伯事先封住游老头的气海穴,没想到,不按常理出牌的,是沉非。
  并不意外的谜底,揭穿了,却兴致了了。
  慕容轩敛去笑意,淡然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带游笑愁回天义门的路上杀了他。”
  “他是我母亲生前的挚友,而且,我迟早也会走到这一步。”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有把握比程怀瑜更能全身而退?”慕容轩毫不讳言:“我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处决了你,同样能让沉璧永远蒙在鼓里。”
  “我的筹码不是她。你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沉非不动声色的松开手,一枚紫玉环佩从掌心垂落,他的声音低缓有力:“父亲赠予母亲的定情信物,自他儿时起就随身佩戴,刻骨铭心的记忆,纵使双目失明也抹不去的,他绝对可以认出。”
  “认出又如何?南淮皇权实质上已被架空,程、段两家各有根深蒂固的拥护势力,你以为,仅凭一块玉,就能够取代程怀瑜现有的位置?”
  “所以,我还需要你的帮助。”沉非冷静的说:“你在南淮苦心经营多年,无非是为北6铁骑南下铺平道路,可是,就算你率大军攻占了南淮,所得到的,也不一定是你的天下。恕我直言,尽管全天下都知道越王是北6君主最器重的皇子,但你受累于庶出身份,迟迟未能得到士大夫们的认可,反倒是你碌碌无为的兄长泰王在族内呼声最高,无关于才能与功勋,只因为你没有所谓的血统,你真的甘心么?”
  一语正中软肋,慕容轩倏然抬起头,碧蓝眼眸细细眯起,“太子殿下,你在唆使我谋反么?”
  “不敢。”沉非意味深长的一笑:“越王位高权重,已是万人之上,我怎会出这样的馊主意?但,早日亲临社稷抚顺民心,难道不是越王最大的愿望么?又需知,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南淮的土地可以臣服于你,人心却未必那么容易。届时内外交困,恐怕最终的赢家还不是定数。命运即便殊途同归,在希翼他人赐予与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更倾向于哪个呢?”
  凌厉的眼神稍纵即逝,慕容轩挑挑眉:“你有何妙计?”
  “称不上什么妙计,只想与你交换一个承诺。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仍然是天义门的风左使,一切与从前并无两样,事成之后,亦会尽我所能,扶助越王登基。”
  再明白不过的暗示,你累死累活的打拼指不定正在为别人做嫁衣,你要谋反呢也还名不正言不顺,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顺带着遗臭万年。不如大家互相帮忙,各自坐稳半壁江山再图展。攘外必先安内,南淮目前的国力远非北6对手,我都不怕树个劲敌,你怕什么?
  沉非很聪明,没有半个多余的字,却指明最关键的一点,想要夺权,外交途径的确比战争来得更简单有效。
  慕容轩紧盯沉非半晌,忽然笑了,慢条斯理的说:“南北大局初定以后,又当如何呢?”
  “以后?”沉非也笑了:“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
  “说得好!”慕容轩的态度不无傲慢,心里却对沉非刮目相看:“棋逢对手也不失为乐趣,我便与你赌上一盘,所压筹码就是你我脚下这片山河。”顿了顿,又道:“无论输赢……”
  “无论输赢,与女人无关。还有……游笑愁,就交给我吧。风左使在任一日,势必帮门主得到想要的东西。”
  沉非坦然伸出右手,同时,慕容轩亦缓缓扬起左手。
  两掌相击,清脆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