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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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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一章 夜宴

  月上中天,烟波浩渺,陈宜中的丞相座船上,歌女浅吟低唱,丝竹之声悠悠扬扬。
  陈宜中居中主位,左首第一位是“琉球王”阿泰,第二位是占城贡使,楚风就在第三位,再下是王大海等人;右首是陆秀夫、刘黼一干文臣相陪,大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竟与太平时节别无二致。
  宋朝官员俸禄优厚,官场风气奢侈。大忠臣文天祥每顿饭都要丝竹伴奏、歌女伴舞,当然起兵勤王之后就废止了。北宋名相寇准的服装饮食和皇帝相同,宋真宗无奈的说:“寇准每样事都和我一个标准,真是过分!”其奢侈之风竟到了如此地步。
  此时的丞相座船官厅,更是富丽堂皇。桌椅几凳,除了阴沉木就是紫檀木,镂空花雕不知费了匠人几许心血;四面雕花窗全都打开,让清新的海风、皎洁的月光直入舱中;每位宾客的身边都点燃了红泥火炉,座位上铺着厚厚的貂裘,一点也感觉不到冬天的寒气,美丽妖娆的侍女,把兽香碾碎了添进红泥炉中,青白色的淡烟消散,馥郁的香味轻拂着宾客们三万八千个毛孔,直如身处仙宫神阙。
  佳肴连珠般端上,清蒸青石斑、红烧海参、冰糖肘子、酿糖藕,虽然不比后世的菜式复杂多变,但胜在食材新鲜无污染,烹制精工细作,味道十分可口,更有海外番客从万里之外运来的葡萄美酒,被装在银镶八宝壶中,由年方二八的佳人素手执壶,斟入宾客面前的琉璃盏。
  琉球众人虽然没见过世面,但大户人家办酒席还是去吃过的,谨慎点还没出什么乱子;阿泰就搞笑了,缩手缩脚的,侍女斟酒上菜,他眼睛粘在人家身上,有人举杯敬酒,他又手忙脚乱的差点把酒盏打泼。
  只有占城贡使和楚风神态自若。特别是楚风,他老家吃请办席的风气最盛,结婚要请、小孩满月满百天满周岁要请、考上大学要请、乔迁新居要请、老人过世要请……到后来甚至听说,某村有一农家,历年来被人邀请,总共送出上万块礼钱,自家女儿早已出嫁、也没老人、也没搬新房子,实在找不到办席的理由,怎么回收礼金呢?老婆灵机一动:老母猪刚生了猪仔,就办个“猪仔满月酒”!
  在祖国传统吃请文化下浸淫,从小酒精考验的楚同学,应付这点场面真是毛毛雨啦,毕竟宋朝人劝酒非常文明的,没有后世那种“感情好,一口干”、“不干就是看不起人”的恶霸式劝酒法。
  但在陈宜中看来,这位楚公子在当朝宰执的宴席上从容不迫,举止潇洒磊落,谈笑间似有周郎小乔初嫁、羽扇纶巾之风。嗯,此子绝非池中物!丞相大人暗中作了一个决定。
  陈宜中微醺,举杯祝道:“诸位贡使千里来朝,足感拳拳盛意。本相略治薄酒,邀来朝中同僚作陪,今日大家中外同乐,一醉方休!”
  众人举杯痛饮,参知政事刘黼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忽然想到后面两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于今兵荒马乱,却是大为不吉,就没念出来。
  陆秀夫就坐在他下首,这两句诗听得分明,便指着盘子里的石斑鱼,语带讥嘲的说:“可惜可惜,如今失了临安,没有了松江鲈鱼,没有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否则诸位大可饮醇酒、食鲈鱼,纵情山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好不快活!”
  刘黼低声道:“君实检点。丞相非为贪图享乐之辈,今日之宴,实为装点几分太平气象,以示我大宋正朔,畏服远人、提振民气。”
  这位刘参政,当年曾和陈宜中一同上书弹劾丁大全,是六君子之一,与陈宜中友善,也算个正人君子。陆秀夫抬眼看看他,就不再说话,低着头喝闷酒。
  陈宜中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拍手叫道:“让雪瑶出来,为各位高歌一曲,以助酒兴。”
  哈~文官群中一阵轻叹,连陆秀夫都放下酒盏,注视着官厅的入口。坐在堂下的一些年轻官员,更是兴奋的交头接耳,舱中的温度顿时升高了不少。
  雪瑶?虾米东东啊,这么受欢迎,听名字是个美女哟!楚风也和众人一起,紧盯着门口。
  白色的轻罗衣,高耸的云鬓,不是宋代流行的服色,而是盛唐的气象,飘逸、灵动。这女子抱着琵琶踏进厅中,烛光仿佛一下子黯淡了,常言说灯下看美人比白昼更胜三分,烛光摇曳,只觉得她妖冶艳丽不可方物,虽不及玉清郡主的国色天香,但娇媚之态尤有过之。
  陈宜中笑道:“此女乃本相家伎雪瑶,生就一副好歌喉,得了个谬赞,号作江南第一。雪瑶,可把《春江花月夜》歌来,以娱宾客。”
  雪瑶微微点头,轻轻拨弄那琵琶,一阵高低起伏的音乐中,开口唱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歌喉清丽婉转,美人灵动无方,恰此时,空中月明星稀,海上波光万里,正是诗中意境,众人酒过三巡,已微有醉意,只觉两腋生风,似欲乘风归去。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唱到此处,雪瑶一舒广袖轻歌曼舞,美目迷离,雪玉般的脸庞在焚烧兽香的缕缕青烟中若隐若现,神情如梦似幻,仿佛和明月、海波融为一体,腰肢轻轻摆动身上纱衣飘逸,教人忍不住想要拉住她,害怕她突然就飞上了月宫。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最后四句从檀口中吐出,雪瑶面色一片空寂,众人竟有余音绕梁的感慨。
  “好,好!”许久才爆发出压低了声音的叫好声,众人不愿大声呼喊,破坏了曲子中苍凉空寂的意境。
  陈宜中微微颔首:“雪瑶唱得好曲,今日大宴中外宾客,须与往日不同。曲目随你挑,便再来一曲吧!”
  雪瑶面朝北方,也不跳舞,也不拨弦,面上娇媚之态一扫而光,正颜肃然,启口清唱道:“雪洗虏尘净,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
  此是绍兴年间大忠臣张孝祥所作,词中一片击贼杀敌的雄心壮志,最后一句“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更是欲做东晋时击楫中流、北伐中原的祖逖。放在如今南逃入海的行朝中,激得那群文官个个羞惭,垂首不敢仰视。
  陈宜中微愠,“瑶儿何故唱此曲?今日月色喜人,兼有好山好水,须得柳三变、李易安词,婉约清丽,方才配得上此情此景。”
  “尊丞相令,便唱易安诗。”雪瑶五指一轮,琵琶铮铮铮连响,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她面色严整肃穆,歌声高亢直可穿云裂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唱罢垂首向陈宜中福了一福,径自掉转头走出船舱。
  一众文官、琉球张广甫、侯家兄弟等人,纷纷以袖掩面,甚至有人低声啜泣,年轻的文官中,也有人满面通红,只想上沙场拼杀一番,总比坐在席间受歌女讥嘲好受一些。
  陈宜中十分尴尬,举杯道歉:“诸位莫怪,老妻宠爱此女视如己出,难免娇纵了些。今日欢宴,勿谈国事,来来来,再饮此杯!”
  陆秀夫却大声道:“下官却觉得她唱得很好。歌女尚且有此心,好教我男儿羞愧难言!下官醉了,先行一步。丞相莫怪!诸位,得罪、得罪!”说罢,他踉踉跄跄的踱出官厅,也不知是酒醉了,还是心醉了。